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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0年前李世民的馬名,都比你們家的貓狗名起得洋氣

原標題:唐·昭陵六駿

文章摘自《國寶100》馬未都

今天講的這件國寶是石頭的,個兒大,非常沉,特別不好運輸,但它愣是讓人給運走了。運哪兒去了呢?運到了美國。什麼時候運的呢?一百年前。這件國寶就是昭陵六駿。

昭陵六駿在哪兒?在今天的陝西省禮泉縣。那昭陵是誰的陵墓呢?我想不是每個人都知道的。中國皇帝好幾百個呢,你能說出來的就那麼幾個,有名的皇帝都有誰呢?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昭陵就是唐太宗李世民和他的皇后的合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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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昭陵遠眺圖

過去皇上的墓有兩類,一類藏在深山大漠裡讓你找不著,另一類就是這種堂而皇之地立在那兒,比如今天去陝西看到的乾陵—武則天跟高宗李治的墓,包括來北京看到的明十三陵,還有河北的清東陵、清西陵。這種堂而皇之的墓葬,除了埋皇帝的陵墓,還得有宮殿,有長廊,還得有一個建築群。

昭陵墓旁邊本來有一個長廊,這個長廊多少有點像我們過去的光榮榜,把皇帝生前的業績都寫在上面,這青石高浮雕的昭陵六駿就安放在這上面。大型石雕有圓雕、浮雕兩種:單獨存在、四周可看的就是圓雕;依附於石頭上面凸起的叫浮雕。昭陵六駿是中國文物史上最有名的浮雕。六駿是六匹馬,它是有原型的,是唐太宗李世民最喜愛的六匹戰馬,是輔佐他爹高祖李淵平定四海建國立邦時所乘的坐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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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陵六駿舊照

這六匹坐騎都有大名,分別是:颯露紫(圖3)、拳毛騧(圖4)、白蹄烏(圖5)、特勒驃(圖6)、青騅(圖7)、什伐赤(圖8)。過去我們聽說書的老說烏騅馬,比如《西漢演義》楚霸王騎的坐騎,這個是青騅馬。你聽這些名字起得都特洋,一聽就是外來的,其實這真沒什麼洋的。

颯露紫、白蹄烏、特勒驃、青騅、什伐赤說的都是顏色。

颯露紫這個紫,其實就是咖色,我們觀復貓裡有一隻貓叫孟大咖,就是咖色。白蹄烏,這馬是黑的,就四個蹄子是白的,我們還有隻貓叫李對稱,就是黑貓穿著白拖鞋。然後就是青騅,騅本身就是青白雜色的馬。再有就是特勒驃,這驃就是毛色黃裡透白的馬。至於什伐赤,不用問,這馬是棗紅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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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5 唐代 昭陵六駿之白蹄烏 西安碑林博物館藏

這跟你們家現在起的名字是一個路子,你們家的貓啊狗啊不就叫黑黑、黃黃、白白、花花嗎?這些都是在表達顏色,只不過李世民的馬名,比你們家的貓狗名起得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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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8 唐代 昭陵六駿之什伐赤 西安碑林博物館藏

這拳毛騧是一個特例,它的毛髮是一個一個打著旋兒的。

這些名字有的是從突厥語來的,當時翻譯的是高人,符合今天翻譯的最高標準,叫信、達、雅。比如特勒、什伐這些都是突厥的官職名,後面再加上個顏色。翻譯的信、達、雅,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賓士車,我年輕的時候賓士叫“本茨”,後來才改叫賓士。廣告界公認翻譯最好的商品名字是“可口可樂”,其實最開始它被翻譯成“蝌蝌啃蠟”,你聽聽,你還想喝嗎?

李世民當時多重視這馬呢?貞觀十年(公元636年)李世民下詔,命當時的大畫家閻立本先畫出六駿。你現在在市面上看見的閻立本的畫可都是假畫啊,甭開啟,一聽就知道是後人偽託的。閻立本是唐代首屈一指的大畫家,但無一真跡存世。

閻立本畫完這六駿以後,唐太宗就命令工匠把它雕出來。有多大呢?高有一米七—跟我差不多,寬兩米,厚一尺有餘,有好幾噸重。

李世民還嫌這樣不夠莊重,親自賦詩6首,一匹馬一首詩。李世民的詩寫得很好,比乾隆皇上寫得可好多了,《全唐詩》裡還有他的詩呢。李世民寫了《六馬贊》,還找歐陽詢給謄抄下來。歐陽詢寫過最重要的五個大字,你們有機會一定要看看,那就是我們的“觀復博物館”(圖9)。本館建設之初,我不願意找任何人題字,我覺得誰寫也寫不過古人,找來找去,就在歐陽詢的法帖裡集了這五個字—“觀復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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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復博物館匾額

你們如果看昭陵六駿,就會發現這六駿一共中了20箭:青騅5箭,什伐赤5箭,颯露紫1箭,拳毛騧9箭。中箭最多的就是拳毛騧,前面中了六箭,後面中了三箭,身上那一個旋兒一個旋兒的都快成靶心了。杜甫有句詩,叫“昔日太宗拳毛騧,近時郭家獅子花”,郭家就是郭子儀—唐代大將,獅子花就是這種馬身上的毛打著旋兒的,像菊花似的。

颯露紫是六駿中唯一旁邊站著人的。這人叫丘行恭,他正低頭給馬拔箭。丘行恭的故事在《舊唐書》裡是有記載的:李世民在洛陽邙山與王世充的交戰中遭到圍追堵截,李世民當年年少氣盛,孤身一人被圍,他的坐騎颯露紫一箭被射中前胸,丘行恭隨即翻身下馬,把自己的坐騎讓給李世民,兩人拼死殺出重圍。此畫面是丘行恭為“颯露紫”拔箭之前的瞬間。箭拔出之後,“颯露紫”就倒下了,情景悲壯啊!所以,李世民特許丘行恭入畫,成為六駿中唯一帶有人物的一幅。

昭陵六駿在昭陵一待就是將近1300年,後來就出事兒了。1911年,中國封建帝制社會崩盤了,兵荒馬亂。袁世凱任臨時大總統後授予一個叫張雲山的陸軍中將頭銜,這人就開始嘚瑟,他是陝西的軍政要員,他說:“嘿!昭陵這長廊破敗不堪,但這六匹駿馬還挺好,弄到我這都督府不是一挺好的事兒嗎?”他就先挑了兩匹狀態最好的馬—颯露紫和拳毛騧,拉到了他們家的府邸。

結果沒兩年,地方勢力洗牌,袁世凱又把張雲山給抹了,派了陸建章來做陝西將軍,張雲山費勁巴拉地弄來的二駿就落在了陸建章手裡。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那年秋天,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考古與人類學博物館的東方部接受了一筆贊助款。大家可能光聽說過哈佛、耶魯、斯坦福,其實賓大非常厲害,它在費城,費城可是以前美國的首都,後來才遷都至華盛頓。

賓大派了一個叫畢世博的美國人來中國調查文物—“調查”是一個好聽的詞兒,實際上就是來找點兒中國文物。美國在100年前特別喜歡中國文物,大都會博物館、波士頓博物館,包括賓大的博物館都是在那個年月收集了大量的中國文物。

畢世博曾經看過一個歐洲人編的《世界名馬圖》,裡面收錄了六駿之一的“颯露紫”,幸好沒全都收錄。他一看那照片倆眼就放光,心說怎麼才能把這東西弄到手?

然後畢世博就跑到了北京,找到了一個叫趙鶴舫的古董商。這個古董商跟袁世凱的二少爺袁克文打得火熱(圖10),他很賊,一看畢世博是個大買家,就帶他一起出入青樓,花天酒地。這美國人玩瘋了,有點樂不思蜀,但是他還知道自個兒身上帶著任務呢,就問這古董商,說:“來,我跟你打聽個事兒。有匹馬叫‘颯露紫’,你知道不知道?”這古董商一聽直犯蒙,說:“我真不知道這是什麼,但我可以給您打聽去。”結果三打聽兩打聽,這颯露紫和拳毛騧就給打聽出來了,在哪兒呢?在西安陸建章的府邸。

那究竟這颯露紫和拳毛騧怎麼從西安運到北京的呢?說法很多。

第一個說法是盧芹齋說的,他說1915年袁世凱下令移至北京(圖11)。說是袁世凱下令,這事兒就跟他沒關係了,他就是一個幹活兒的,這盧芹齋肯定是想擇清楚自己。盧芹齋,新中國剛成立的時候說他是一個文物大盜,而袁世凱又是一個粗人,他根本就不好這事兒,他老說“這古玩有什麼稀奇的,將來我用的東西都是古玩”,可見盧芹齋說的不怎麼靠譜。

還有一種說法,古董商趙鶴舫是受袁世凱二公子袁克文的委託,是他給搞到北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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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10 袁克文

再有一個說法和前一個貼近,就是說古董商趙鶴舫主動要求為袁世凱修花園,獻奇花異草、怪石古樹,他怕路上出事兒,就從袁克文那兒搞了一個封條,什麼封條呢?實際上就是一通行證,往上邊一貼,地方官吏和小土匪一看,說這是大土匪的,就不敢動了,所以就一路暢通運到了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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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11 盧芹齋

當時美國人畢世博並沒有能力把這東西運出國,最後古董商趙鶴舫把這二駿賣給了盧芹齋。

盧芹齋、戴潤齋、仇炎之的抗希齋,是清末民國時期西方人眼中最大的三個古董商,這仨人過去都被定性為文物大盜。盧芹齋是湖州人,戴潤齋是無錫人,仇炎之是蘇州人,這仨人都是今天長三角地區的。長三角地區經濟發達,這一地區的人腦子靈活,又肯吃苦,還能冒風險。他們在民國時期跟外國人做古董生意都發了大財,新中國成立後沒人敢回來。

比如前面提到的賣了2。8億的那個雞缸杯,就是仇炎之的。

2011年蘇富比拍賣了一件戴潤齋的舊藏—乾隆時期的描金粉彩壺,當時這東西是殘的,還賣出了1800多萬美金的高價,說起來也過億了(圖12)。

1916年,賓夕法尼亞大學新建的博物館落成,賓大希望把昭陵六駿作為重要陳設。畢世博知道了颯露紫和拳毛騧的下落,就建議館長高登聯絡盧芹齋。1918年,二駿被運到了費城,拳毛騧和颯露紫抵達費城距今整整100年,我們聽著心裡好沉重啊!

盧芹齋這人長得鷹鼻鷂眼的,你看他那長相就知道,他猛一看不大像中國人,像個混血。他把這二駿—拳毛騧和颯露紫,先借給賓大展覽,然後翻過來又向賓大借錢。賓大博物館一撇嘴就不借他,美國人是這樣,面子是面子,裡子歸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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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波士頓博物館的代表前來參觀慶賀,一下子看上了這二駿,這就給了盧芹齋機會。盧芹齋立刻就拿這事兒要挾賓大。盧芹齋很賊,波士頓博物館對二駿都感興趣,但盧芹齋特地跟賓大說波士頓博物館只想要其中一個。他沒有把話說死,給自己留了一點活口。如果他說,波士頓博物館就想要二駿,賓大一賭氣說那你都給他吧,他這一下就把話說死了,沒退路了。如果他說要一個呢?賓大說那你就給他一個吧,他可以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啊,我不想把這麼好的東西拆開。他總是得有話可說。

所以盧芹齋就跟賓大博物館說:“貴館能否放棄其中之一,把它讓給波士頓博物館?”他說,“我缺錢吶,他們對我有幫助啊。”

結果賓大博物館果然中了招,表示說要買就買兩駿,說我這兒正展著吶,就不再讓出去了。盧芹齋藉機就開了一個高價—15萬美金。這錢你今兒聽著不算什麼大錢,今天這錢在北京二環路邊上連一套房子都買不起,可這錢在100年前的北京,差不多能買半個城!

賓大一聽這價錢要得是真高,盧芹齋就知道這價要開得恰到好處,什麼叫恰到好處呢?就是讓你鉚足了勁兒,能夠將將夠得著,這就叫恰到好處。如果你開一天價,這價錢我都夠不著,我就徹底放棄了,說你這價太高,算了,你拿回去吧。

所以賓大博物館就到處找富商,他們找到了一個富商,叫約翰遜。這富商就說:“得了,我捐給你們15萬。” 賓大也挺賊,拿著這15萬又跟盧芹齋討價還價,最後以12。5萬美金成交。這二駿—颯露紫和拳毛騧,就陳列在賓大博物館入口的一側,展櫃下寫著一行小字,叫“約翰遜先生捐贈”。

昭陵六駿中的二駿抵達美國以後,還剩下四駿。畢世博貪心不足,又跑到中國來了。但中國的世事變化快呀,陝西都督又換人了,換成了陳樹藩。畢世博又聯手古董商趙鶴舫,在1918年初夏的一個夜晚,把另外四駿擱馬車上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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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13 陳設在西安碑林博物館西安石刻藝術室裡的昭陵六駿

但他們忽略了一件事兒,就是拳毛騧和颯露紫離開昭陵以後,周圍的老百姓都不幹了。你想,六駿在這兒都呆了1300年了,周圍的老百姓自打生下來就看這東西,這東西沒了,心裡空落落的。說你們拿走了倆,回來再拿這四個,肯定不成!

於是這些盜賊就被盯上了,當時的鄉紳和民眾就集合起來拿著傢伙追趕,那時候的馬車再快也沒多快,於是很快就追上了。追上以後發現這四件石馬已經被畢士博等人打成碎塊裝箱了。因為整塊太大,太重,沒法裝運,所以就打碎了,太可惜了。陝西督軍陳樹藩命人將四駿追回,先運回了陝西圖書館儲存。

這就又擱了幾十年,1953年,陝西省博物館—也就是今天的西安碑林博物館成立的時候,接收了這四件石刻,進行了拼合修復陳列(圖13)。前些日子我還去了西安碑林博物館,又看到了剩餘的這四駿,另外兩駿是複製品,再想想這故事,心裡真是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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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14 我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考古與人類學博物館與昭陵六駿的合影

六駿能不能聚首,是我們現在最關心的一個事兒。這事兒不是今天才受到關注,當年辛亥革命的元老、陝西三原人于右任老先生任陝西救國軍總司令的時候,得知六駿慘遭厄運,曾痛心疾首地賦詩道:“六駿失群圖尚在,追懷名跡感無窮……”

1972 年,中美關係解凍。當時的美國國務卿基辛格訪華前,想向中國示好,就向美國的一些名流智庫徵求意見,說送點什麼禮品給中國最好啊?據說當時楊振寧曾建議說你最好把那昭陵六駿中的這兩駿運回中國,這禮物就算夠格。但這事兒太難成了。

賓夕法尼亞大學考古與人類學博物館我去過三次,每次間隔的時間大概都是七八年、十來年。當你站在中國唐代最重要的文物—李世民騎過的兩匹戰馬雕塑面前,每次都會感慨世事炎涼,歲月如梭(圖14)。

這故事,從李世民打江山到今天已經1400年了。1400年聽著沒啥感覺,但我們可以設想一下,從今天這個節點往後想,1400年以後會是什麼樣子呢?那一年是34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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