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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個解釋,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

四十年來家國,八千里地山河,那故事一直尾隨我,連同那美麗如神話如魔術的石榴,全是我童年時代好得介乎虛實之間的東西。

給我一個解釋,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

四十年後,我才知道,當年感動我的是什麼——是那弟弟娓娓的解釋,那言語間有委屈、有溫柔、有慈憐和悲憫。或者,照儒者的說法,是有恕道。

長大以後,又聽到另一個故事,講的是幾個人在聯句(或謂其中主角乃清代畫家金冬心),為了湊韻腳,有人居然冒出一句:“飛來柳絮片片紅”的句子。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此人為何如此沒常識,天下柳絮當然都是白的,但“白”不押韻,奈何?

解圍的才子出面了,他為那人在前面湊加了一句,“夕陽返照桃花渡”,那柳絮便立刻紅得有道理了。

給我一個解釋,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

我每想及這樣的詩境,便不覺為其中的美感瞠目結舌。三月天,桃花渡口紅霞烈山,一時天地皆朱,不知情的柳絮一頭栽進去,當然也活該要跟萬物紅成一氣。

這樣動人的句子,叫人不禁要俯身自視,怕自己也正站在夾岸桃花的落日夕照之間,怕自己的衣襟也不免沾上一片酒紅。

聖經上說:“愛心能遮過錯。”在我看來,因愛而生的解釋才能把事情美滿化解。所謂化解不是沒有是非,而是超越是非。就算有過錯也因那善意的解釋如明礬入井,遂令濁物沉澱,水質復歸澄瑩。

給我一個解釋,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

女兒天性渾厚,有一次,小學年紀的她對我說:

“你每次說五點回家,就會六點回來,說九點回家,結果就會十點回來——我後來想通了,原來你說的是出發的時間,路上一小時你忘了加進去。”

我聽了,不知該說什麼。我回家晚,並不是忘了計算路上的時間,而是因為我生性貪溺,貪讀一頁書、貪寫一段文字、貪一段山色……而小女孩說得如此寬厚,簡直是鮑叔牙。

給我一個解釋,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

二千多年前的鮑叔牙似乎早已拿定主意,無論如何總要把管仲說成好人。兩人合夥做生意,管仲多取利潤,鮑叔牙說:“他不是貪心——是因為他家窮。”管仲三次做官都給人辭了。鮑叔牙說:“他不是不長進,是他一時運氣不好。”

管仲打三次仗,每次都敗亡逃走,鮑叔牙說:“不要罵他膽小鬼,他是因為家有老母。” 鮑叔牙贏了,對於一個永遠有本事把你解釋成聖人的人,你只好自肅自策,把自己真的變成聖人。

物理學家可以說,給我一個支點,給我一根槓桿,我就可以把地球舉起來——而我說,給我一個解釋,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我就可以接納歷史,我就可以義無反顧地擁抱這茺涼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