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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未了|紅格子箱子

紅格子箱子

我自幼體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成了父母的愁腸。當我掄不起钁頭抓不住鐵掀把,掛在母親嘴邊一句話就出來了:你這樣的咋使,找個婆家,早晚得讓人家砸砸糊了牆頭。也許父母害怕成真了吧,就可勁地供我讀書。

我不知道我的那紙大學錄取通知書,給父親帶來多大的驕傲。內斂的父親騎著他的金鹿牌大輪腳踏車,後座上載著我,在我即將要吃國庫糧了的那個暑假,轉遍了我所有的親戚家。紅格子箱子,就是去二姑家時買的。

二姑家靠近張家窪礦,因為鐵礦有很多上海人,它的時尚是周邊剛剛能溫飽的農村人不能理解的。父親竟帶我到張礦的百貨大樓買箱子。花掉了差不多五十塊錢,父親沒有任何猶豫地買了我一眼相中的紅格子箱子。這可能不是父親這輩子買的最貴的東西,但一定是他買的最奢侈的東西。在他的意識裡,放件衣裳擱本書,床頭床尾就行了。實在需要,找個紙箱子,能用很久。可我的父親不知道從哪裡知道了出門上大學的人,得帶個箱子才體面,就提議給我買。他用他的金鹿牌大輪腳踏車,把那大個的紅格子箱子經過村穿過巷,帶回家。他用他的金鹿牌腳踏車經過坑坑窪窪的泥巴路,把它帶到長途汽車站,再經過長途汽車顛簸,送到我大學的宿舍。這個紅格子箱子才到了我的手,成了我特別身份的顯示。到學校後才發現,城裡的同學已經根本不用這種又大又笨重的箱子了,農村的同學大部分只是帶了個大包。從此我格外看重它,工作後帶到第一個工作單位。我成家後不久,我的父親完全放心我不會被婆家砸砸糊了牆頭吧,徹底撒手他勞苦一輩子的人世間。後來不管我搬了多少次家,不管搬到什麼樣的家裡,我都找到安放箱子的地方,從沒讓它離開過我。

我一個人竟能把它從衣櫥頂上挪下來了。從搬到這個家裡,從你把它安放在這裡,我就沒動過它。需要動它時,都有你在。箱蓋上積了厚厚的灰塵,確是長久沒動了。我用抹布沾了水,仔細地擦拭出來,不能說乾淨如新,它原有的模樣還是看出來了。長方形的箱蓋周邊,包了約莫兩寸寬的大紅皮革,擦乾淨了,還有光亮泛出。大面積的黑紅格子,質地是粗礪的帆布,擦洗它卻不敢用太多的水,被包裹著的紙板應該受不住浸泡。用來提著的把手已經壞了,左右各有個搭扣,鑰匙早就不知道扔掉多久,不敢試還能不能扣起來。挨著搭扣,箱體下面有兩個方形環,應該是不鏽鋼的吧,至今未見鏽跡。各有一根寸把寬的紅皮革帶子訂在箱蓋上,穿過方形環,不用把手就把箱子提起來了。我一個人一點點把箱子整理出來,是2021年寒衣節前夜,我要用這個箱子來安放你。

你的遺像放在床頭,已經是我現在習慣的生活。左邊床頭你用的那張簡易竹製小架子,我重新進行了歸置。最底層放了你的單反相機,立了兩本書,中間一層我放了檯燈。你一直靠著檯燈那邊睡,我睡眠不好,為不影響我睡覺,你從不讓我開關燈。我把頂面清空出來,靠牆立上你的遺像。相框前小小檯面,可以放下一個盤子,一隻水杯和一個小碗。這是我現在在家的主要起居地。從外面進到家門,我喊著三哥,我回來了,就直奔這裡。看著你依牆而立,我痴痴地笑幾聲,開啟頂燈,拉嚴厚重的窗簾,就是咱倆完全的世界。上一天班疲累極了,以前是你給我松腿捏肩,或者就站在你迎我進來的門口,順勢靠在你胸前,靜靜地喘會兒氣,疲乏盡消。現在我把自己扔到床上,開始和你絮叨,問你一天都幹啥了,述說我一天的生活,也如你在時的樣子。有時說的久了,你一直不言語,我停了聲,屋子裡全是死寂。對,是死寂。死寂不是描寫寂靜的,不是,我知道。其時外面生氣之音正高低紛揚,那才是陽間。我側了頭看你,你的表情絲毫沒有變換。我抬手把你拿起來,捂到胸前,輕聲問你為啥不說話。淚水洇溼枕頭時,我發覺了,就跟你說,好了,不說了,我起來做飯。不管吃什麼,都擺放在你面前。繼續跟你絮絮叨叨,今天的菜鹹了,做的湯不是你喜歡的了,我為啥不想吃飯了,都跟你絮叨一遍。這個樣子吃完早飯時,我會急匆匆地收拾東西,和你說,三哥,我得趕緊走了,要遲到了。抓起手機要飛奔出門時,會聽到你帶了氣的嚴厲聲音:又急!說了多少回了,寧可遲到,也別急慌!慢點開車!我扶著門把手會立刻停住,深呼吸,靜下來,回頭望望臥室的方向,做個我知道錯了的表情,穩穩當當地走去。在單位我的同事開始見到我笑臉時,就是在家恢復了和你如初的樣子。我很想向每一個遇到的同事很響亮地說:“我和我三哥過呀,他在呀”。可惜沒一個人問我類似“你一個人過?”這樣的話題。特別要好的朋友還是知道了,她們都為了讓我儘快走出來,就開始勸我,說對我不好,我只對她們笑,和她們耍賴,說我覺得這樣挺好的。她們便改了說辭,成了對你不好,說這樣你會得不到安息。這確是觸到了我,你的痛苦會變本加厲地反噬我,比我自己的痛苦不知道要強烈多少倍。我試著把你拿起來,放在衣櫥裡。有一格里,專門放了你的衣物。這樣回到家的我徹底空了。死寂。每一秒都是萬丈深淵。我開解自己說,誰也沒有去過又回來,怎麼知道你不得安息呢,你看不到我,心才難安呢。我又恢復如常。勸說我的人裡,最執著的是燕子。動了對我的呵斥,也不管用,她拿出殺手鐧來。說我在牆這邊立了你的遺像,她在牆那邊會做噩夢(我們兩家一牆之隔,她特別怕神鬼之物)。明知道她是為我好的法子,這個理由卻讓我不能再有一點託辭。她看著,我把你放置到衣櫥格子裡,關上櫥子門,讓她放心。當然沒有堅持幾天,又恢復如常,只在燕子來我家時,我在她進門前藏你起來,儼然金屋藏嬌。其他人我誰都不讓進門,既怕凡人忌諱,更怕打擾到你。

這個寒衣節前夜,我一點一點整理箱子,是下定決心寒衣節這天一定把遺像連同衣物用品一併收起來,放回老家,只在特殊日子裡,我可以回去開啟看看。前幾日機緣遇友,他試圖從命理學的角度,開啟我。我確實有豁然貫通之感。但真正說動我的,是他說從我紀念你的文字裡,只看到我瑣瑣屑屑的痛,看不到一點責任。他質問我,我的責任呢?是啊,我的責任呢?曾經的悲天憫人呢?你走了,我只剩下了痛。痛成了我整個世界。他要我讀書寫作彈琴做衣服,把一個人的日子過成詩。他說我如果繼續下去,會對下一代的孩子不好。女兒正準備做媽媽。這些說辭無非是換了個角度的關懷,我知道,不能再辜負友情。答應他,這次一定按他說的做,在寒衣節這天,送你回家。

開啟箱子,裡面裝了幾件舊衣服。女兒幼時的,你我青蔥時的。還是又觸碰到了舊時光。我常常自己扯布,找鎮上最好的裁縫,融進我自己的設計,做出獨屬於我的衣服。這件散碎花連衣裙就是。你一輩子不曾誇我容顏。那天等你到很晚,我穿給你看,你驚喜地說:“這才是我老婆該有的樣子”。這件衣服不穿了,我就把它珍藏起來。有你一件風衣的腰帶。我給你做風衣。在鄉鎮上,那個年代很少有男人穿風衣。早晨你穿著揚長而去,走上學校門外的小路,兩邊是碧青油綠的莊稼地,大踏的步幅,讓敞開的風衣飛起來,襯得你修長的身材倜儻風流。我最有感染力的笑聲,就留在那時候。風衣後來不能穿了,我收藏起這條腰帶。我一個人一段段觸控過歲月。把屬於女兒的撿出來,放到她的衣櫥裡,她已成家,我不再為她儲存歲月。把我倆的疊放一起,放到箱子一頭,騰出空來,寒衣節早晨,我好把你的相機,還有帶著你體味的衣物,還有你,塵封起來。收拾完,心裡給自己打氣,這次再不能不捨得。

恰巧靜發來影片。問寒衣節要不要陪我,她知道女兒回不來。我婉拒了她。我的兄弟姐妹們,我明白,即使為你們,我也該學會一個人站著了。寒衣節早晨一起床,就把紅格子箱子整理完畢。另一頭剛好放下你的相機,中間放下一包衣物。相框壓在衣物上,我合上箱蓋。

下午請假回去看你,我最終沒帶紅格子箱子回老家。這次我只向自己妥協了一步。我把它放在了床底,蓋上蓋,扣住。 紅格子箱子,裝著我的兩世。

晚上,還是習慣端飯到床頭。沒有遺像立著,心裡也還安寧。默默地吃飯,默默地讓念頭閃,不去看它。我想起孔子說的“祭如在”,在我,不祭亦如常在了。

寫於2021寒衣節前後

作者簡介

林念茲,原名韓霞。濟南市作協會員。中學語文教師 。

青未了|紅格子箱子

壹點號 林念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