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換爸媽
十四歲生日那天,我終於填寫並提交了父母變更申請表。
在我生活的世界,孩子和父母沒有血緣關係,每對想要孩子的夫妻只要滿足條件,就去相應機構免費領一個出自培養皿的嬰兒來養育。
這種領養並不全是永久性的,因為做父母和做子女都有評分,評分標準很複雜,我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總之是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有的人評分高,有的人評分低。
如果父母和子女之間評分相差太大,那雙方都有權填寫申請表,要求更換與自己分數匹配的子女或者父母。
通常是高分的那一方要求更換,而低分的那一方不願放手。
而我,就是那個倒黴的高分子女。
不是我自誇啊,無論是看相貌、健康、智力、勤奮、才藝還是學習成績,我都算得上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每年拿到的子女評估分數都可以排進前百分之一,身邊許多同學的父母都很羨慕我父母,說他們一定也在父母評估中拿到了高分,才能匹配我這麼好的孩子。
呵呵。
能在十四年前申請領到我,大概我父母在年輕的時候還算是不錯的人吧,我不確定。
反正自從我懂事起,看到的就是他們兩人之間無休止的瘋狂爭吵,有時還會動手。特別是我爸每次出去賭輸了錢又喝得爛醉之後,打人的力氣就特別大,揍得我媽和我鼻青臉腫。
有一次他又出去賭錢,直接把家裡的房子給輸沒了,氣沖沖地跑回來撒氣,一腳把我的肋骨踢斷了。
有這麼個可怕的爹,我平時必須很小心地遮掩,才不讓外面的人看出來我又捱了打。
但我也不怎麼同情我媽。
在我還小的時候,我媽就反反覆覆地跟我說,這世上只有她最愛我,外面都是跟我爸一樣的壞人,我只能全心全意向著她,一舉一動都必須聽她的話。
大到讀什麼學校交什麼朋友,小到吃飯嚼了幾口、洗澡搓了幾下、每天上廁所的次數有幾次,她統統給我立了規矩。
一旦我有分毫做的不符合她心意,她就會狠狠罰我。
說實話,她倒是沒有太頻繁地打我。
只是經常不給我飯吃,把我餓得頭暈眼花罷了。
又或者是大冬天的半夜把只穿了單衣、連鞋都來不及穿的我趕到沒有暖氣的走廊裡去挨凍,害得我腳底被凍掉一大塊皮。
再不然就是成天歇斯底里地罵我,罵我是個掃把星,她生活裡所有的不如意,全是我害的。
我小時候也是傻,真相信什麼“世上只有她最愛我”這種狗屁話,以至於一次又一次錯過了申請更換父母的機會。
當然,這也和他們兩個總是嚴密地盯著我、讓我沒機會填申請表有關。
我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嚴防死守,像他們那麼低分的父母,如果申請變更親子關係,能匹配到的只會是同樣的低分子女,能力品性都不行的那種,那眼下的家務活兒由誰來做?以後又有誰肯來孝敬他們?
他們還要靠優秀孝順的我找個好工作,以後好替他們賺錢養老呢。
有一次我甚至偷聽到他們在商量,覺得我長大以後肯定很漂亮,就算是誆去給有錢人家做外室換點錢,他們下半輩子也有了保障。
聽著他們兩個得意的笑聲,我簡直噁心得快吐了。
也就是從那一刻起,我下定了決心,一定要申請更換父母,這個家再多一天我都待不下去。
十四歲生日那天,我終於填寫並提交了父母變更申請表。
其實要避開他們的耳目填好並上交申請表,並沒有我之前想象的那麼難。
真正難的是,要找到另一對分數與我匹配的父母願意更換。
畢竟交換是個雙向選擇的大事,我很理解,但我沒想到,自己擁有的評估高分,竟然成了我想盡快更換父母的最大阻礙。
因為能和我匹配的父母太少了。
本來能和我差不多高分的父母就少,其中正好有低分子女可以交換的就更少。
那段時間,我一邊心急如焚地等待著申請結果,一邊還要在原來爸媽的面前假裝乖巧,以免被他們發現我起了異心,那我就更沒好果子吃了。
幸好申請正式透過前,一切資訊都是對外保密的,只有當事者才知曉,而等到申請透過、資訊公開那天,這對噁心男女也就不是我父母了,對我再也管不著。
我真的好希望這一天能快點到來。
與現在這對父母住在一起的生活,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我就這樣苦苦捱著,直到有一天申請平臺頁面顯示,系統終於為我匹配到了一對分數合適的父母,已向對方傳送了申請提醒,讓我耐心等待回覆。
原本黯淡的生活頓時有了盼頭,我每天都得努力憋著不要笑出聲,就連我爸拿碎酒瓶子扎我的後背、我媽扯著我頭髮哐哐砸牆的時候,也不會覺得那麼痛了。
有一種美好的願景在支撐我、鼓勵我。
平時光是看我同學與他們普通分數的父母相處,那些不經意間流露的小溫情、小關愛就已經讓我無比羨慕了。
假如我真能擁有一對高分父母,那生活該有多幸福啊。
為了迎接這份夢寐以求的幸福,我每天都偷偷重新整理平臺的申請頁面好多遍,就想看著哪天自己的申請進度從“申請已向對方傳送”變成“對方已經接受申請”。
這天晚上,當我又躲在臥室裡重新整理了一遍頁面時,突然發現申請進度變了。
但不是變成“對方已經接受申請”,而是變成“對方已經拒絕申請”。
這宛若一道晴天霹靂砸在我身上,我必須很用力地捂住口鼻,才能避免難過哭泣的聲音被一牆之隔的父母聽見。
為什麼?即使看不到我具體的身份資料,但對方也能看到我的基本情況,還有我的綜合評估分數,他們應該會很想擁有我這樣一個好孩子的呀!
為什麼他們會不想要我呢?
我已經努力做到最好了,為什麼還是沒有父母願意愛我呢?
是我做錯什麼了嗎?我真的是一個壞孩子嗎?為什麼偏偏要我忍受這樣的折磨?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默默流了一整夜的淚,既對眼前的生活非常絕望,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還要等多久,才能又等到可以匹配的新父母出現。
或許是老天都覺得我太可憐,不忍心看我繼續胡思亂想,給了我一個探明真相的機會。
沒過幾天,申請平臺系統罕見地出了漏洞,讓我看到了本不該看到的對方身份資料和家庭住址,連那對夫妻的照片也有。
是一對面相平和的中年夫妻,我一看到就對他們很有好感,還忍不住臆想了有關他們的種種,包括我與他們在一起生活時的溫馨畫面。
我好希望他們能成為我的父母。
但他們拒絕了。
滿滿的不甘心在我心中肆意發酵,攪合得我滿腔憤懣、心神不寧,平日裡裝出來的乖巧也懶得再裝了。
這種表現很快便激怒了我現在的父母,他們對我的打罵一天多過一天,動作和言語惡毒到我有時都懷疑,自己在他們眼中根本不是一個孩子,而是一個沒有知覺任人撒氣的沙袋。
某天夜裡,在又一次捱了我媽歇斯底里的發瘋痛罵之後,我捂著被劃傷的胳膊跑出家門,腦子裡冒出來一個大膽的想法。
我要去找那對夫妻。
他們之所以會拒絕我,一定是因為誤會了什麼,只要他們見過我一次,知道我真的是個好孩子,說不定就願意交換了。
決心已下,說幹就幹。
雖然我孤身一人又沒什麼錢,想去那座千里之外的城市有點困難,好在我腦子靈活又不怕吃苦,費了些波折走了些彎路,到底還是抵達了目的地。
這裡的天氣是出乎意料的冷,但我顧不上在意,哆哆嗦嗦地躲在一棟研究所大樓門口的立柱後,緊緊盯著來來往往的人。
沒過多久,我就看到了那個從大門裡走出來的叔叔。
那個本可以成為我爸爸的叔叔。
他長得和照片上一樣儒雅穩重,還微笑著跟從研究所大門進出的大學生們打招呼,看起來是很親切隨和的模樣。
見他出來之後往另一個方向走,我不敢貿然露面,只敢悄悄跟在他身後。
這種時候我就要“感謝”自己從小到大捱過的那麼多頓打了,這讓我很擅長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以免引發暴躁父母的在意,又得多挨一頓打罵。
所以這個叔叔也沒有發現我的存在,被我一路跟隨,去到了附近一家醫院。
從醫院大門裡走出來一位阿姨。
我也一眼認出來了,她就是那位本來可以成為我媽媽的阿姨。
阿姨推著一副輪椅,輪椅上坐著個女孩,她的年紀和我差不多,但是整個人卻軟軟地癱在輪椅上,目光渙散,沒有神采。
叔叔俯身和女孩打招呼,女孩只是毫無意義地哼了兩聲,一巴掌揮到叔叔臉上,口水還從她歪斜的嘴角流了出來。
阿姨趕快掏出紙巾替她擦臉,動作特別輕柔,目光裡是藏不住的關心。
叔叔苦笑一聲,接過輪椅,推著女孩沿著街邊走,看起來是要回家的方向。阿姨就跟在他身邊,夫妻倆慢慢說著話。
我依然跟在他們後面走。
因為不敢離他們太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只零星聽見“賠償金還沒拿到”、“康復進度不太樂觀”、“醫院那邊費用又該交了”之類的話。
哦,我漸漸聽明白了。
這個女孩本來分數沒有那麼低的,至少不會和這對父母相差太遠。
只是幾年前的一場車禍奪走了她的健康、智力、希望和未來,同時也改變了她身為子女的分數,讓她和自己的高分父母不相配了。
這種情況在我們世界其實很常見。
我以前就見過隔壁鄰居把得了絕症的兒子交換出去,換了個健康孩子回來,大家都不覺得這有什麼,預設這是很合理的做法。
很少有人願意將自己的後半生都搭在毫無希望的人和事上,稍微多耗幾年,他們就會崩潰放棄。
但這對夫妻卻沒有選擇這樣做,還為此拒絕了分數很高的我。
這讓我更加困惑了。
明明照顧一個部分癱瘓又失去智力的孩子是那麼辛苦,可叔叔阿姨看起來卻一點兒都不委屈,也不抱怨,一路上都在認認真真跟輪椅上的女孩聊天講話。
因為他們相信,這樣對女孩的恢復有好處。
他們講了好多女孩小時候和他們在一起時的幸福經歷。
是幸福到即使我只零零散散地偷聽,也會被感動到想哭的幸福經歷。
以前的他們,真的擁有一個好美滿的家庭。
可惜女孩再也不會迴應他們了,只會偶爾手腳無意識地躊躇幾下,從喉嚨深處擠出一點兒發出意味不明的咕嚕聲。
這太讓人難過了。
我看見中途阿姨先停下腳步,特意繞到輪椅後面,揹著女孩捂著臉哭。
叔叔把輪椅推在路邊靠牆的位置卡好,走到阿姨身邊,拍拍她的後背,輕聲安慰著。
而我則趁此機會,站在離他們幾步外的公交車站旁,假裝自己是此處唯一一個正在等公交的小孩,一個比輪椅上的女孩靠他們更近的小孩。
這樣我就能聽清楚他們在說什麼了。
阿姨說,今天醫生又跟她說孩子的問題目前沒有辦法解決,而且孩子的某些臟器也開始衰竭了,以後情況可能會越來越壞,需要的照看和費用也會越來越多。
連醫生也建議她放棄,這根本是個毫無希望的黑洞。
可阿姨哭的不是這個。
“我最近經常在想,自己是不是一個壞媽媽?說實話,先前看到系統推送來一個匹配提醒的時候,我居然有一瞬間真的想過,要是我們還能有一個健康的孩子就好了。我們的孩子還那麼需要我,我怎麼能……怎麼能有這樣的想法……對不起!對不起!”
她在為自己產生過一個並沒有付諸實踐的虛無念頭而悔恨,而且已經被這件事折磨了很久。
叔叔好聲氣地勸著阿姨,說這不是她的錯,我們都是普通人,累到極限時產生了動搖的念頭,這是人之常情,沒有什麼好抱歉的。
聖人論跡不論心,要是面對困難時,連一絲一毫的負面念頭都不準有,那也是不現實的。
“孩子出事以後,你為了照顧她,放棄了自己最喜歡的工作,每天從早到晚給她做復建,累得自己都病了好幾場,要我說,天底下能做得比你更好的媽媽沒幾個了。是我對不起你們,是我總在外面跑,替你分擔的不夠。”
“別這麼說,我們兩個總得留一個在外面賺錢的,不然孩子的醫藥費怎麼辦?看你這段時間都累瘦了,在外面要是太累就別硬撐了。”
叔叔平靜地搖搖頭。
他說他不累,他還幹得動,會趁現在多接點活兒,爭取給家裡多存點錢,等以後醫學有新發展,也有機會帶孩子去試試。
“孩子重要,你也重要,我也重要,咱們一家人誰都別難過,要開開心心的,我們兩個努力活久一點,照顧孩子久一點,說不定就能等到有希望的時候了,是不是?”
阿姨含著眼淚點點頭。
隨後她擦乾眼淚,回到女孩身邊,蹲下身來,替女孩將蓋在身上的毛毯掖好,目光裡滿是身為母親的溫柔與堅定。
她牽著女孩的手說,寶貝,你別害怕,爸爸媽媽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我們永遠也不會換掉你的,別家的孩子再好,我們都不會換,要讓別的父母照顧你,我們一輩子都不會放心。”
她這話說得很對。
要是這個女孩落到我現在那對混賬父母手上,大機率活不過一個月。
還好她並不會遇到那麼惡劣的父母,而是會有一對精心照顧她、無論如何都不放棄她的父母,在過去得到很多真誠的愛,在未來依然擁有很多真誠的愛。
我也總算是弄明白,為什麼這對父母的分數會那麼高了。
只可惜啊,他們分數再高也和我沒關係了,還有這世上其他的高分父母,或許也和我無緣。
我自嘲地笑了兩聲,剛轉身想要離開,卻不小心被馬路牙子絆倒,膝蓋磕破了皮。
叔叔注意到了我,趕緊走過來扶我。
看到我膝蓋上流血的傷口,他招呼阿姨拿來了創可貼,很細緻地替我貼上。
看起來可真像一個關心女兒的好爸爸。
我愣愣地盯著他看,他似乎也注意到了我的不對勁,看著我經過一番波折搞出來的渾身狼狽,還有手臂上已經結痂的傷口,他皺起眉頭問:“小妹妹,你是不是遇到什麼事情了?需要幫忙嗎?”
我咬著嘴唇搖了搖頭,抱著雙臂打了個寒顫:“沒有,我……我只是……有點兒冷。”
叔叔笑了起來。
他解下還帶著自己體溫的圍巾給我圍上,很關心地說,小妹妹,別讓你父母擔心啊,快回家去吧。
我沉默地點了點頭。
然後我就果斷轉身,攏了攏貼在臉邊的溫暖圍巾,流著眼淚離開。
END
碎碎念:我這周本來在寫另外一個故事的,但這個故事突然竄到我腦子裡強行插隊,要求我必須先寫它,我就屈服了……
如果你喜歡我寫的故事,就請給我點個“在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