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豹便利店
我發現這家便利店在賣海豹。
真的、活的、會說人話的白色小海豹。
當我看到有這樣一隻小海豹湊過來跟我說，自己是便利店最近上新的產品，整個店裡就它一隻，問我要不要買它時，我的內心是很震驚的。
但我不能把這種震驚表露出來。
因為我只是一個剛從老家來大城市找工作的年輕人，從來沒有在閉塞的老家見過便利店，更不知道便利店裡究竟會賣些什麼東西。
這是我第一次進便利店。
我想盡量表現得老練自在一點，不想被人當成毫無見識的土包子。
大城市裡本來就有許多新奇的事物，既然周圍的店員和顧客都對小海豹的存在態度漠然，並沒有誰對此大驚小怪，我猜，那便利店裡賣海豹這種事……應該也是一件正常的事吧？
我不想露怯，於是裝模作樣的去問了店員這隻海豹的價格。
果然很貴，我買不起。
就算我買得起，現在連落腳地方都還沒找到的我，也沒地方養它。
更別說它每天還要吃很多魚罐頭，這些費用我都沒法負擔。
於是我委婉地拒絕了小海豹，表示自己現在正忙著追求夢想，要全心全意寫劇本、當編劇、拍電影，暫時沒時間也沒餘錢養它。
我對它說，等我哪天追夢成功，有錢了，就來買你。
小海豹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我，眼睛裡閃著期待的光芒。它並不懷疑我的話裡有幾分真假，而是很淡定地說，好的，那這段時間如果有其他人想買我，我就先拒絕了。
這番回答又讓我驚訝。
我問它，你只是便利店的商品而已，還能自己選擇買家嗎？
小海豹笑著點點頭：“嗯，我比較特別嘛。”
***
之後我經常去那家便利店。
大部分時間是晚上，因為我租了附近城中村的房子，天氣很熱，晚上又老斷電，連電風扇都用不了，沒有窗戶的出租屋熱得跟個蒸籠一樣，我就常來便利店坐著蹭冷氣。
這時候店裡一般人不多，空位多的是，白天忙著在劇組打零工賺生活費的我此時也有了空閒，能夠安安生生坐在便利店的角落裡，寫寫自己想寫的劇本。
要是肚子餓了，還能等到晚上十點以後，買店裡打折的過期盒飯吃。
小海豹很喜歡湊過來跟我搭話。
我想它是太無聊了。
根據我的觀察，便利店的客人大多來去匆匆，不會想要跟一件待售的商品聊天，至於便利店的店員，就更是寧願閒著時玩手機也不看它。
只有我從來不拒絕小海豹的搭話。
因為在這個城市中無親無故的我也需要交談的物件，哪怕那只是個便利店裡的小海豹呢。
很多時候，小海豹其實也聽不太懂我在說什麼，但它還是努力擺出一副認真在聽的模樣，這就很難得。
有時它還會好奇地問我些問題，比如我想做的編劇工作究竟是要幹什麼？
為了向它解釋清楚，我專門為它寫了一個小故事。
這是一個講神奇的小海豹從遙遠的家鄉來到城市闖蕩，擁有了一場奇幻冒險的歡樂故事。
小海豹聽了這個故事，開心得趴地上直打滾兒。
它說，哎呀，我好喜歡這個故事。
然後它將臉貼在便利店的地磚上，有些害羞地說：“我也好喜歡能寫出這個故事的你。”
***
從那之後，小海豹經常圍在我旁邊打轉兒，問我啥時候才有錢買它。
我看了一眼自己寫的乾巴巴的本子，想起今天白天在劇組被導演指著鼻子罵垃圾，就說暫時還沒有錢，得再等等。
小海豹又問要怎樣才能有錢呢？
我說：“要很多人喜歡我和我的作品才行，你看啊，這個便利店裡每件東西都是要有人喜歡才能換成錢的。”
小海豹突然眼神一亮：“那我喜歡你啊，這種喜歡夠不夠呢？”
我開玩笑道：“可是你又沒有錢。”
小海豹不說話了。
正巧這時候店員叫了小海豹一聲，讓它幫忙看著點兒店裡，店員要出去扔一下垃圾。
嗯，就是把店裡那些過期的、沒人要的食物下架，扔進店外的垃圾桶裡。
我自嘲道：“看吧，沒有足夠的喜歡，最後就是這個結局。”
小海豹撅起嘴巴，說自己是有被很多人喜歡的。
我說是啊，你圓滾滾白胖胖的那麼可愛，一定很受歡迎，不愁賣不出好價錢。
小海豹低聲嘟囔：“可我喜歡你呀，很喜歡很喜歡的……”
看著它委屈的模樣，我忍不住抱了它一下，就像抱了個大雪糰子似的，軟乎乎的很舒服，跟我想象中的感覺一模一樣。
於是我摸著它的腦袋說：“謝謝你，我也很喜歡你的。”
小海豹繼續嘟囔：“但是你沒有被別的很多人喜歡，所以你對我的喜歡就不夠用來交換我了。”
我點點頭：“是啊，你真聰明。”
***
後來有一段時間，我去那家便利店的次數變少了。
不是工作忙的原因，事實上那段時間我空閒得很，先前我跟的劇組中途解散，該發的工錢一分錢都沒拿到，也不知道該找誰討，我就不太好意思老往便利店跑。
我大概是有點害怕小海豹問我啥時候才能賺夠錢買它吧。
於是我從過去的隔三差五就去一次便利店，變成了好幾個星期才去一次。
還好小海豹也沒有太纏著我問東問西，因為它有自己的事要忙，我每次去都會看到小海豹在替店員做事情，比如倒垃圾和清點貨物之類的。
小海豹解釋說：“你最近都不常來，我呆在這裡太無聊了，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就找點事做。”
見小海豹不再追著問我賺錢買它的事，我鬆了口氣，重新成了店裡的常客。
一方面是我真的很需要找個安靜的地方寫東西。
要是成天窩在出租屋裡，悶熱憋屈不說，隔壁夫妻三天兩頭吵架摔東西，再加上孩子們的哭鬧聲，讓我完全靜不下心來碼字。
動輒幾十塊錢一杯水的咖啡館我去不起，也就可以免費蹭冷氣的便利店能厚著臉皮天天來。
另一方面，手頭拮据的我也很需要店裡的打折盒飯來填飽肚皮。
小海豹對我這種每天都要忍著飢餓熬到晚上十點過後才去買打折盒飯的行為感到迷惑。
它皺著眉頭說：“你們人類的世界好複雜，好多東西我都搞不明白。”
***
我來得太頻繁，店員也都看出來我是每天故意等著撿打折盒飯買了。
這本來沒什麼，但有一天店長可能心情不好，又或者是單純地看我不順眼，就讓店員把當天的過期盒飯全部扔進垃圾桶，不打折賣給我了。
那天我正好去外面找工作，面試的地方很遠，我來回擠了好幾個小時的地鐵，一整天只顧得上早晨啃了個包子，等走到便利店時已經快到半夜了，肚子餓得不行。
結果一進便利店，只看見空蕩蕩的盒飯貨架，我有些茫然。
那一瞬間，很多問題同時湧進腦袋，像是明天房東又該催租了、上個月幫別人寫的本子一直被拖著工錢沒給、剛才下地鐵時正好收到面試被拒的訊息之類的，問題太多太亂，擠在腦子裡橫衝直撞，搞得我一時之間什麼都想不清楚了。
於是我呆呆地站在那兒很久，整個人就像宕機了一樣，一動不動。
還是小海豹過來，把我招呼到角落裡，說先前店員讓它去倒垃圾，它就趁機替我偷藏了一個過期盒飯。
“剛過期的盒飯只要不被扔進垃圾桶，也可以不當垃圾，還是能吃的。”
小海豹從懷裡掏出盒飯，它讓我拿回去吃，別在店裡吃，讓店長看見不好。
我接過盒飯，感覺到盒飯上還帶著小海豹的體溫，心情五味雜陳。
突然有點想哭。
小海豹安慰我說：“別哭，我以後還會幫你撿盒飯，你也要好好賺錢，早點來買我啊。”
說完它又小聲加了一句：“你放心，我可以少吃點魚，或者跟你一起吃過期盒飯也行，養我不用花很多錢的，有喜歡和故事就夠了。”
我困惑地看著它，問出了自己很久之前就想問的問題：“你為什麼一定要我買你呢？跟著我只會受罪，讓其他有錢的客人買你不好嗎？”
小海豹不好意思地說，那是我騙你的，根本沒人想買我，你是唯一一個來問了價錢的客人。
畢竟，在便利店裡買海豹，這實在是太奇怪了。
***
生活總是會變好嗎？
我不確定，但我只能卑微地靠著這個念想撐下去。
後來我又東奔西跑跟了幾個劇組，各種捱罵受罪，劇本仍然寫得很爛，什麼希望都看不到。
這個時候，我終於意識到，才華、時機、人脈、底氣，這些對於追夢很重要的東西，我很可能一個都遇不到。
我一點兒也不特別，放進劇本里就是那種毫不出彩只會拖戲、早就應該刪掉的注水角色。
這個新發現可真是讓人疲憊。
與此同時，在老家做生意發了財的遠房親戚打電話給我，讓我回去。
他說，前幾天我父母登門拜訪苦求幫忙，他看在我父母的面子上，答應給我在老家介紹一份安穩的工作，讓我別再飄在外面瞎折騰了。
親戚的提議讓我猶豫了很久。
那幾天，我甚至不甘心地把出租屋裡鋪的地磚數了一次又一次，上一次跟自己說，要是單數我就回去，下一次又跟自己說，要是雙數我就回去。
數到最後，我苦笑起來，嘲笑自己何必再自欺欺人。
事到如今，繼續裝得自己好像還有的選，又有什麼意義呢？
***
離開之前，我最後一次去了趟便利店。
好歹當初跟小海豹做過要買它的約定，如今打算毀約，我也得跟它說一聲，我要離開這裡了，你不用再等。
小海豹沒有因為我的毀約生氣，而是很緊張地問我要去哪裡。
聽見我說自己是要回老家去，小海豹“哦”了一聲，似乎是鬆了口氣。
它說回老家挺好的，它也有點想念它的北冰洋老家了。
說完，它去到便利店倉庫，從中拖出來一個小小的紙盒，開啟一看，是堆零散的錢幣。
小海豹說，回家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它正好存了一些錢，今天想請我喝啤酒吃烤腸，就當是為我餞行。
我很驚訝，問它哪裡來的錢。
小海豹回答說，我一直在店裡幫忙也是有工錢拿的嘛。
我繼續追問它，一隻海豹賺錢要幹什麼用？你連便利店的門都沒出過。
它撓撓腦袋：“我喜歡你和你寫的故事，很想買下你，不想你過期了被這個城市扔進垃圾堆。”
可惜我和我寫的故事也太貴了，它買不起。
小海豹悶悶地說：“我已經很努力了啊，可還是沒辦法攢到足夠的喜歡，那我的喜歡也就不夠用來交換你，對不起。”
而且它自己也快要過期了。
便利店裡的東西都是有保質期的，過期了沒賣掉就會被清理，小海豹也不例外。
這回換我緊張了，我趕忙問它過期了會被怎麼處理？
它說，別擔心，我比較特別嘛，不會被扔進垃圾桶，只會被送回北冰洋老家而已。
小海豹開了一罐啤酒，還舉著一串烤腸，做出開心的模樣對我說：“你看，東西還是新鮮的好吃。我回老家以後，每天都可以吃到新鮮的魚，不用再吃那麼難吃的魚罐頭啦，你以後也不要老是吃快過期的東西了。”
我再也忍不住，抱著小海豹難過地哭了出來。
小海豹也哭了。
它說，你們人類的世界好奇怪，我也想不通，明明我們都互相喜歡的，怎麼誰都買不起誰呢？
這個問題我不知道答案。
人類的世界太複雜了，不僅海豹搞不懂，連我們人類自己也搞不明白。
***
我回到老家，做著親戚介紹的平穩工作，過著平靜的生活。
當然，我再也沒有寫過任何東西，年輕時拋下的夢想就像破碎的氣泡，連僅有的一點水漬也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又過了幾年，偏遠閉塞的老家居然也開了第一家便利店。
我走進店裡，順手買了個盒飯。
是剛上架的新鮮盒飯，一點兒折扣都沒有。
我拿著盒飯走去收銀臺，順口問店員：“請問你們這裡有海豹賣嗎？”
店員露出驚訝的神色，又問了一遍我想買什麼。
我笑著說沒什麼，然後結清賬單，拿著盒飯離開了便利店。
END
碎碎念：寫這個故事的契機，是我聽一位朋友說，現在便利店裡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都會賣，就算哪天看見店裡在賣海豹，她也不會覺得奇怪，於是我順著這個思路一想，這個故事就出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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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喜歡我寫的故事，就請給我點個“在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