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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在創造》

梁漱溟

宇宙是一個大生命。從生物的進化史,一直到人類社會的進化史,一脈下來,都是這個大生命無盡無已的創造。一切生物,自然都是這大生命的表現;但全生物界,除去人類,卻已陷於盤旋不進狀態,都成了刻版文章,無復創造可言。其能代表這大生命活潑創造之勢,而不斷向上翻新者,現在唯有人類。故人類生命的意義在創造。

人類為什麼還能充分具有這大生命的創造性呢?就因為人的生命中具有智慧。本來脊椎動物就是走向智慧這邊來(對本能那邊而言);卻是就中除去人類,都沒有成就得智慧(人類是脊椎動物中最高等的)。智慧是什麼?智慧就是生下來一無所能,而其後竟無所不能的那副聰明才質。換句話說,亦就是能創造的那副才質。嚴格地講,人類的生活,一言一動,一顰一笑,都不能不說是創造。但我們普通說話,言及創造,必特指其超出尋常,前所未有者,有重大價值者。

創造可大別為兩種:一是成己,一是成物。成己就是在個體生命上的成就,例如才藝德性等;成物就是對於社會或文化上的貢獻,例如一種新發明或功業等。這是粗略的分法。細研究起來,如一個藝術家,在音樂美術上有好的成功,算是成己呢?算是成物呢?從他自己天才的開展鍛鍊一面說,算是成己;但同時他又給社會和文化上以好的貢獻了,應屬成物。再如德性,亦獨非其個體生命一種成功;而同時對於社會直接間接有形無形的貢獻也很大。還有那有大功於世的人,自然算是成物;但同時亦成就了他生命的偉大,而是成己。有時為社會殺身,亦是成己。古人“殺身成仁”一句話,其“仁”字即指生命偉大說。所以任何一個創造,大概都是兩面的:一面屬於成己,一面屬於成物。因此,一個較細密的分法,是分為:一是表現於外者,一是外面不易見者。一切表現於外者,都屬於成物。只有那自己生命上日進於開大通透,剛勁穩實,深細敏活,而映現無數無盡之理致者,為成己。——這些,是旁人從外面不易見出的。或者勉強說為:一是外面的創造,一是內裡的創造。人類文化一天一天向上翻新進步無已,自然是靠外面的創造;然而為外面創造之根本的,卻還是個體生命;那麼,又是內裡的創造要緊了。

教育就是幫助人創造。他的工夫用在許多個體生命上,求其內在的進益開展,而收效於外。無論為個人計,或為社會打算,教育的貴重,應當重於一切。可惜人類直至於今,仍然忽視創造,亦就不看重教育(還有許多不合教育的教育),人類生命的長處,全被壓抑而不得發揮表現。說起來,可為傷痛嘆息!我們理想的社會:第一,人與人沒有生存競爭,而人與人合起來控制自然利用自然;第二,社會幫助人生向上,一切合於教育意義,形成一個完全教育化的環境,啟人向學之誠,而萃力於創造自己;其結果,亦就是學術發明文化進步,而收效於社會。這樣,才合於“人生在創造”那意義。

一個人的生活

生活是最普泛最尋常的事,草木也生活,鳥獸也生活,小孩子瘋顛白痴諸般神經病者也生活。他們的生活都很容易——並不是說他們很容易生存,是說他們生活的時候很沒什麼疑難。因為什麼沒有疑難?因為他們的生活是用不著拿意思去處理的,若是一個人的生活就難得很。

他是一個人,你是一個人,我是一個人,我們都是一個人,不是不是人,不是一個以上兩個三個的人,也不是一個以下大半個小半個的人。倘然是一個人,這很難很難處理的事就加在了我們的頭上,擺在了我們的面前。我怎麼樣去生活?

我怎樣去生活?倘然我沒有打好主意,我一步都走不了。我應當到大學來作教習不應當?很是疑問。豈但如此,我今天的飯應當吃不應當吃?很是疑問。我的眼應當睜開看天看地不應當?很是疑問,並不是不成問題。

我看見一位伍觀淇先生,他說總沒有打好了這個主意,不知道哪個主意好?一旦得到了這個主意,即或是要他拿刀殺人,他就去拿刀見人便殺,決不遲疑。現在最苦的事只為沒打好這主意。伍先生的精神我們實在佩服。我願意大家,我尤願意我們少年,都像伍先生這個樣子:第一是打主意,第二是打了主意就去行。我大聲告我少年道:切莫走閉眼路!

但是伍先生要我們給他一個主意,我們沒有主意給他;我們要大家開眼覓路時,我也沒一條路給大家。質言之,“我怎麼樣去生活”的問題沒有唯一不二的答案,我們只能告訴人去覓他的路,覓了路如何走而已。大約這要覓路,如何覓路,如何走路,是大家可以共得的;其路則不須共也。

大約這“我怎麼樣去生活”的問題是少年中國學會的人都打量過一番了。因為我們已經標明瞭奮鬥的字樣,就這組織“少年中國學會”的事已是奮鬥的實現,大家對於大家本身的生活都不是提起問題加以處理了的麼?奮鬥不是處理的積極進行麼?所以不必再要大家去提起問題。“提起問題”這件事不過是我們對於社會上大多數人所希望的罷了。我常聽見人說要建設民本政治,要改良社會,要提倡新思想,我覺得很難辦。因為什麼?因為現在社會上大多數人都是不拿意思去處理他的生活的,都是不發問的,雖非白痴瘋顛也就幾希的,你就是把民本政治等等東西送到他面前,他是不睬的呀!必須他發問他怎麼去生活,然後才好告訴他如此如彼。故此啟牖他的思想要他發問在這一般人最為緊要急切。

我們現在已然在奮鬥,用不著起牖發問,但是怎樣去實行還是很要緊。因為我們的答案並沒答完畢;或是隻答我目前如此如此,完整的人生觀還沒建立,或我以為完全解答了,他日意思變動了又生疑問。所以一邊覓路一邊走路,一邊走路一邊覓路,是大家的通例,也是很沒錯的法子。如此說來,我們就要問怎樣覓我們的路?怎樣走我們的路?這無別的道,就是誠實,唯一就是誠實。

你要曉得你是已經起了疑問,你對於你的疑問不容不應付,你那唯一應付的法子再無第二,只有誠實。你如不然,就會有大危險,不是別人加危險於你,是你自己已經違離了寧帖。小則苦惱,大則致精神的變態,如癲狂心疾之類,並非故甚其辭,大家默察可也。頭一層,我問我怎樣去生活?我須誠實的作答。未誠實去答,我一定不信賴這個答,那疑問豈不是始終懸在眼前,皇皇然沒個著落麼?所以非誠實的答不可。如果誠實的去答了,無論這個答圓滿不圓滿,也不得而知他圓滿不圓滿,但是在我已經是唯一不二的了。並不是他一定對,是因我所有的唯有誠實。我沒能力可以越過我的誠實,所以我可以信賴的也不能再過於我這誠實的解答。即或自知未圓滿也是信賴的,因現在我沒有法子信賴別的。有一個信賴的答就過得今天的生活。換言之,倘然我不誠實的答我的問,我就過不得今天的生活。第二層,既答了就要行,覓著了路就要走,走路必須誠實。誠實的去走一條路,就是積極,就是奮鬥。倘然不積極不奮鬥,就不滿我對我自己的要求。因為我問而得答的時候,我就要求如所答的生活,這個要求不是要求別人給我如此一個生活,是我要我如此去生活。如果我去,如果我積極的去,就滿了這要求。如果我不去,我不積極的去,就不滿這要求。不滿這要求就沒應付當初的疑問。已經答應了他,又不應付他,比未答應他時還要苦惱。(大家要曉得不一定手腳齊忙是積極是奮鬥,凡是一人對自己意思為斷然處置的都是積極,都是很激烈的奮鬥。)已經答應了他,又不應付他,在“一個人”不應當有這種事,所以這樣的生活即不能算“一個人的生活”。又誠實的去走路才不會走出兩岐的路來。唯誠實的走路乃走一條路,一條逼直的路,唯走一條路乃為“一個人的生活”。倘然走出岐路來,一隻腳往東一隻腳往西,或者南轅北轍,豈不是一個以上或一個以下的人了麼?那不得為“一個人的生活”也甚明。既看見了路又走差路,其當如何悔恨?不積極的走路,不過消極的未滿自己的要求,走了差路是積極的乖反自己要來,其將如何的苦痛?

自從起意思的那一天。——就是發問的那一天。——一個人的生活便已開始,唯有誠實的往前,不容休息休息,不容往左往右往後,永無歇止,只有死而後已。不是我不容你,你倘然當初不是一個人,是一個小孩子白痴那很容易辦。你已然是一個人,再要他恢復到小孩子白痴已是不可能了。你已然起了意思,你要在恢復沒起意思狀態已是不可能了。這生活開始以後,只有誠實的答問,誠實的走路,一分不誠實立刻就是一分的疚憾。無論你跑到什麼地方,他總追到你,你沒有法子解脫他,除非誠實。不為別的,但緣你已是有意思的人了,不然是白痴了。

我同你、同他、同我們所有“少年中國學會”的人,不是已經拿意思去處理自己的生活了麼?從此以後,無有休止的時候,也無有休止的地方了,只有誠實的往前:我往我看見的那個前,你往你看見的那個前,他往他看見的那個前,俗話叫做“各自奔前程”。除非這“一個人的生活”完了的時候,方才拱手一聲“告別了!”

1923年12月

(載《少年中國學會報告》1919年第3期)

合理的人生態度

我很慚愧我講這個題目,如果我的生活能夠合理,我就不是這個樣子。我現在患失眠的症候,昨天夜裡最厲害,精神十分不好,這實在因為雖然曉得所謂“合理的生活”而不能實有諸己。這種樣子確為自己生活未能調順自然合乎天理的徵見,所以我講這個題目,真是慚愧!

我雖如此,但我見得社會上一般人真是摸不著合理的路子去走,陷在那不合理的生活中,真是痛苦!真是可憐憫!不能不說幾句話。我們且分粗細兩層去說說。先說粗的,那便請看現在社會上的情形(尤其是北京上海這些的地方),大家都是爭著搶錢,像瘋狂的一樣。新近看《東方雜誌》譯羅素《中國國民性的幾特點》,說中國人不好一面的特點頂頭一件就是貪婪。這話是今日不能否認的。但何以會這樣呢?這就為他們沒有摸著合理的路子;這就是他們人生態度的錯謬。他們把生活的美滿全放在物質的享受上,如飲食男女起居器用一切感覺上的娛樂。總而言之,他以為樂在外邊,而總要向外有所取得,兩眼東覓西求,如賊如鼠。因此他們搶錢好去買樂。其實這樣子是得不著快樂的,他們把他們的樂已經喪失,再也得不著真實甜美的樂趣,他們真是痛苦極了!可憐極了!在我想,這種情形似是西洋風氣進來之後才現有的。在幾十年以前中國人還是守著他們自來恥言利的態度,這是看過當時社會情形的人所能詳道的。中國國民性原來的特點恐怕是比別的民族好講清高,不見得是比別的民族貪婪。現在社會上貪風的熾盛,是西洋人著重物質生活的幸福,和倡言利的新觀念啟發出來的。貪婪在個人是他的錯謬和苦痛,在社會則是種種腐敗種種罪惡的病原菌。例如那最大的政治紊亂問題,就是出於此。如果今日貪婪的風氣不改,中國民族的前途就無復希望,此可斷言者。而這種人生態度如果沒有根本掉換過,這貪風是不會改的。我們看見這些論及人生觀的文章,如陳仲甫先生作的《人生真義》,李守常先生作的《今》,胡適之先生作的《不朽》,所謂“新青年”一派的人生觀都不能讓我們滿意。陳先生說:“執行意志,滿足慾望(自食色以至道德的名譽),是個人生存的根本理由;個人生存的時候當努力造成幸福,享受幸福,並且留在社會上讓後來的個人也能享受,遞相授受以至無窮。”這些話完全見出那種向外要有所取得的態度,雖然不當把他與貪婪風氣混為一談,但實在都是那一條路子。李先生、胡先生,也通是這般路子;一言以蔽之,總是向外找的,不曉得在自己身上認出了人生的價值。他們只為兼重“個人”和“社會”,“負責”和“享福”,是其免於危險的一點。如胡先生說小我對以前的大我負責,對以後未來的大我負責;李先生說不當厭“今”,不當樂“今”,應當利用“今”,一類話是也。其實在這條路上無論你把話說的怎樣好,也不能讓人免於流入貪婪,或轉移貪婪的風氣;至於要解決煩悶,奠定人生,那更說不到了。照我說:人生沒有什麼意義可指,如其尋問,就是在人生生活上而有其意義;人生沒有什麼價值可評,如其尋問,那麼不論何人當下都已圓足無缺無欠(不待什麼事業、功德、學問、名譽,或什麼好的成就,而後才有價值)。人生沒有什麼責任可負,如其尋問,那麼只有當下自己所責之於自己的。尤其要切著大家錯誤點而說的,就是人生快樂就在生活本身上。就在活動上,而不在有所享受於外。粗著指給大家一條大路,就是改換那求生活美滿於外邊享受的路子,而回頭認取自身活動上的樂趣,各自找個地方去活動。人類的天性是愛活動的,就在活動上而有樂趣。譬如小孩子總是要跳動唱鬧的,你如果叫他安靜坐在那裡不許動,幾乎幾分鐘都坐不住。大人也是如此,樂的時候必想動,動的時候必然樂。因為活動就使他生機暢發,那就是他的快樂,並不要向外找快樂。大約一個人都蘊蓄著一團力量在內裡,要藉著一種活動發揮出來,而後這個人一生才是舒發的、快樂的,也就是合理的。我以為凡人都應當就自己的聰明才力找個相當的地方去活動。喜歡一種科學,就弄那種科學;喜歡一種藝術,就弄那種藝術;喜歡回家種地,就去種地;喜歡經營一樁事業,就去經營;總而言之,找個地方把自家的力氣用在裡頭,讓他發揮盡致。這樣便是人生的美滿,這樣就有了人生的價值,這樣就有了人生的樂趣。樂趣完全是在自己渾淪活動之中。即如吃糖一事,不要誤會樂趣在糖上,應曉得是在吃上,換一句話,就是不在所享受上,而在能活動上。我們不應當那麼可憐喪失自己,去向外找東西,一切所有都在這裡,都在自己身上,不待外求。我們眼看這一般人死命的東尋西找,真是可憐!雖然他們的寶貝就藏在家裡,他卻不自知,走遍天涯那是永遠不能找到的。他們再也不得回家!因為他們已經走入了歧路!陳先生胡先生李先生都還在這歧路上,又怎能指示這些人回家?怎能救轉社會的頹風?所以必須根本掉換過這方向來,如我所說的才得。

同時在這社會上有一般人恰好與此相反。他們看見旁人那樣的貪婪,那樣的陷溺在肉慾,如此汙濁紛亂的世界,就引起厭惡物質生活的反動,就要去學佛修道,喜歡清靜修行做工夫,如北京的同善社等團體,都是應運而生的,他們的勢力直遍及於外省各縣,其散碎無所屬的高高低低各種求遭者更不能計數。去年我在南京上海見這樣的事真是很多很多,學生中也有如此的,這都是因為找不出一個合理的人生態度出來,也就是不知道要怎樣生活才好。常有是一個貪婪的官僚同時就是一個唸佛講道的修行者,尤其可以見出他得不著一條路的可憐樣子。這兩條路同樣是違離了人類本性的,人類的本性不是貪婪,也不是禁慾,不是馳逐於外,也不是清靜自守,人類的本性是很自然很條順很活潑如活水似的流了前去。所以他們一定要把好動的做到靜止,一定要遏抑諸般本能的生活,一定要弄許多矯揉造作的工夫,都是不對的,都不是合理的人生態度。然如果照陳胡李諸先生的話去教導他們實在是不中用,完全和他們心裡事情不相干。他們並不能因此有什麼啟發,得到什麼受用;此容後說。

我們粗著一點觀察,現在社會上的人是如此情形了,我還要對於我們青年有一種較細的指導。據我所見,我們一般青年真是可憐憫,像是大家都被“私的絲”纏縛了一身,都不能剝掉這種纏縛,超出私。

右為民國十一年春間北京高師平民教育社約我講演,經楊鴻烈君紀錄,而我自己修正的半篇稿子。楊君紀錄本是完全的,我修得一半,偶因他事相牽,中途擱筆,至今未曾補完——似亦無意再補完他。但這不完全的稿子卻是在這本《卅前文錄》中頂要緊的一篇東西,為我最盼望大家注意留省的。十二年七月漱冥記。

1923年12月

錄自《漱溟卅前文錄》

《人生在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