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單

鄉愁的作者余光中先生相簿與他的《雁山甌水》全文 (收藏)

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

長大後,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

後來啊,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裡頭;

而現在,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

———

余光中《鄉愁》

鄉愁的作者余光中先生相簿與他的《雁山甌水》全文 (收藏)

余光中

(1928年10月21日~2017年12月14日),當代著名作家、詩人、學者、翻譯家,出生於江蘇南京,祖籍福建泉州永春。因母親原籍為江蘇武進,故也自稱“江南人”。

鄉愁的作者余光中先生相簿與他的《雁山甌水》全文 (收藏)

余光中在泉州老家

1947年畢業於南京青年會中學,入金陵大學外文系,1949年轉廈門大學外文系,1952年畢業於臺灣大學外文系。1959年獲美國愛荷華大學(The University of Iowa)藝術碩士。

先後任教臺灣東吳大學、臺灣師範大學、臺灣大學、臺灣政治大學。其間兩度赴美國多家大學任客座教授。1972年任臺灣政治大學西語系教授兼主任。1974年至1985年任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教授,併兼任香港中文大學聯合書院中文系主任二年。1985年,任臺灣中山大學教授及講座教授,其中有六年時間兼任文學院院長及外文研究所所長。

余光中一生從事詩歌、散文、評論、翻譯,自稱為自己寫作的“四度空間”,被譽為文壇的“璀璨五彩筆”。馳騁文壇逾半個世紀,涉獵廣泛,被譽為“藝術上的多妻主義者”。

其文學生涯悠遠、遼闊、深沉,為當代詩壇健將、散文重鎮、著名批評家、優秀翻譯家。現已出版詩集 21 種;散文集 11 種;評論集 5 種;翻譯集 13 種;共 40 餘種  。代表作有《白玉苦瓜》(詩集)、《記憶像鐵軌一樣長》(散文集)及《分水嶺上:余光中評論文集》(評論集)等,其詩作如《鄉愁》、《鄉愁四韻》,散文如《聽聽那冷雨》、《我的四個假想敵》等,廣泛收錄於大陸及港臺語文課本。

2017年12月14日,余光中教授於臺灣逝世,享年89歲。

鄉愁的作者余光中先生相簿與他的《雁山甌水》全文 (收藏)

余光中年輕時照片

鄉愁的作者余光中先生相簿與他的《雁山甌水》全文 (收藏)

余光中和妻子女兒

鄉愁的作者余光中先生相簿與他的《雁山甌水》全文 (收藏)

余光中與父親合影

鄉愁的作者余光中先生相簿與他的《雁山甌水》全文 (收藏)

鄉愁的作者余光中先生相簿與他的《雁山甌水》全文 (收藏)

鄉愁的作者余光中先生相簿與他的《雁山甌水》全文 (收藏)

余光中夫婦在泉州參加永春余光中文學館開館儀式

作家余光中先生訪談

余光中夫婦溫州之旅

鄉愁的作者余光中先生相簿與他的《雁山甌水》全文 (收藏)

坐落在白鹿洲公園的“山水詩發祥地溫州”石碑

2010年,余光中先生曾應邀在溫州做客8天,遊覽了南雁蕩山、北雁蕩山、洞頭的仙疊巖、半屏山,還有江心嶼。走訪了永昌堡、朔門街、池上樓,參觀了發繡、甌繡、甌塑等傳統工藝作坊。

難忘的溫州之旅,余光中先生寫下溫州遊記《雁山甌水》。

《雁山甌水》全文

作者:余光中

1

去年年底,溫州市龍灣區的文聯為成立十週年紀念,邀請我去訪問。正值隆冬,儘管地球正患暖化,但大陸各地卻冷得失常;溫州雖在江南之南,卻並不很溫,常會降到十度以下。高雄的朋友都不贊成,說太冷了,何必這時候去。結果我還是去了,因為一幅甌繡正掛在我家的牆上,繡的是我自書的《鄉愁》一詩,頗能逼真我的手稿。更因為溫州古稱永嘉,常令人聯想到古代的名士;例如山水詩鼻祖謝靈運,就做過永嘉太守;又如王十朋、葉適、高明,當然還有號稱“永嘉四靈”的徐照、徐璣、翁卷、趙師秀,都是永嘉人。更因溫州還一再出現在有名的遊記和題詩之中,作者包括沈括、徐霞客、袁枚、王思任、康有為、潘天壽、張大千。

天公也很作美。一月十一日和我存、季珊母女抵達溫州的永強機場,剛剛下過冷雨,迎面一片陰寒,至少比高雄驟低攝氏十度;接機的主人說,近日的天氣一直如此。但是從第二天起,一直到十八日我們離開,卻都冬陽高照,晴冷之中洋溢著暖意,真不愧為溫州。我們走後次日,竟又下起雨來,實在幸運。不僅如此,十五日黃昏我們還巧睹了日蝕。另一幸事則是在我演講之後,原本安排導遊,是先去北雁蕩,再去南雁蕩,但為擺脫媒體緊跟,臨時改為先去南雁蕩。原先的“反高潮”倒過來,變成“順高潮”,終於漸入佳境。

2

雁蕩山是一個籠統的名詞,其實它包括北雁蕩、中雁蕩、南雁蕩,從溫州市所轄的樂清市北境一路向西南蟠蜿,直到平陽縣西境,延伸了一百二十多公里。它也可以專指北雁蕩山,因為北雁蕩“開闢”最久,題詠最多,遊客也最熱衷。

我們先去拜山的,是南雁蕩。入了平陽縣境,往西進發,最後在路邊一家“農家小院美食村”午餐。從樓上回欄盡頭,赫然已見突兀的山顏石貌,頭角崢嶸地頂住西天。情況顯然有異了。不再是謙遜地緩緩起伏,而是有意地拔起,崛起。

在粗礫橫陳的沙灘上待渡片刻,大家顫巍巍地分批上了長竹筏,由渡夫撐著竹篙送到對岸。仰對玉屏峰高傲的輪廓,想必不輕易讓人過關,我們不禁深深吐吶,把巉巖峻坡交給有限的肺活量去應付。同來的主人似乎猜到吾意,含蓄地說,上面是有一險處叫“雲關”。

三個臺客,卻有九個主人陪同:他們是浙江大學駱寒超教授與夫人,作家葉坪,文聯的女作家楊暘、董秀紅、翁美玲、攝影記者江國榮、餘日遷,還有導遊吳玲珍。後面六位都是溫州的金童玉女,深恐長者登高失足,一路不斷爭來攙扶,有時更左右掖助,偶爾還在險處將我們“架空”,幾乎不讓我們自逞“健步”。就這麼“三人行,必有二人防焉”,一行人攀上了洞景區。

雁蕩山的身世歷經火劫與水劫,可以追溯到兩億三千萬年前。先是火山爆發,然後崩陷、復活再隆起,終於呈現今日所見的迭嶂、方山、石門、柱峰、巖洞、天橋與峽谷,地質上稱為“白堊紀流紋質破火山”。另一方面,此一山系位於東南沿海,承受了浙江省最豐沛的雨量,尤其是夏季的颱風,所以火劫億載之後又有流水急湍來刻畫,形成了生動的飛瀑流泉,和一汪汪的清潭。

我們一路攀坡穿洞,早過了山麓的村舍、菜圃、淺溪、枯澗。隔著時稀時密的杉柏與楓林,山顏石貌蝕刻可觀,陡峭的山坡甚至絕壁,露出大斧劈、小斧劈的皴法,但山頂卻常見黛綠掩蔽,又變成雨點皴法了。有些山顏石紋沒有那麼剛正平削,皴得又淺又密,就很像傳統的披麻皴。這種種肌理,不知塞尚見了會有什麼啟發?

除非轉彎太急或太陡,腳下的青石板級都平直寬坦,並不難登。南雁蕩海拔1257米,不算很高,但峰巒迴旋之勢,景隨步移,變幻多端,仍令人仰瞻俯瞰,一瞥難盡其妙。雲關過了是仙姑洞,忽聞鐵石交叩,鏗鏗有聲。原來是騾隊自天而降,瘦蹄得得,一共七匹,就在我們身邊轉彎路過,揹簍裡全是累累的石塊。騾子的眼睛狹長而溫馴,我每次見到都會心動,但那天所見的幾匹,長頸上的鬃毛全是白色,倒沒見過。

騾隊過後,見有一位算命的手相師在坡道轉角設有攤位,眾人便慫恿我不妨一試,並且圍過來聽他有何說法。那手相師向我攤開的掌心,詮釋我的什麼生命線啦,事業線啦,感情線啦都如何如何,大概都是撿正面的說,而結論是我會長壽云云。眾人都笑了,我更笑說:“我已經長壽了。”眾人意猶未盡,問他可看得出我是何許人物。他含糊以答:“位階應該不低。”眾人大笑。我告訴大家,有一次在北京故宮,一位公安曾叫我“老同志”,還有一次在鄉下,有個村婦叫我“老領導”。

過了九曲嶺,曲折的木欄一路引我們上坡,直到西洞。巖貌高古突兀,以醜為美,反怪為奇,九仞懸崖勾結上岌岌絕壁,搭成一道不規則的豎橋,只許透進擠扁的天光,叫做洞天,是天機麼還是危機。我們步步為營,跨著碇步過溪。隆冬水淺,卻清澈流暢。不料剛才的騾隊又迎面而來,這次不再是在陡坡上,而是在平地的溪邊,卻是一條雜石窄徑。騾子兩側都馱著石袋,眾人倉皇閃避,一時大亂,美玲和秀紅等要緊貼巖壁才得幸免。終於出得山來,再度登筏回渡,日色已斜。礫灘滿是卵石,水光誘人,我忍不住,便撿了一塊,俯身作勢,漂起水花來。眾人紛紛加入,撿到夠扁的卵石,就供我揮旋。可惜石塊雖多,真夠扁夠圓的卻難找。我努力投石問路,只能激起三兩浪花。其它人童心未泯,也來競投,但頑石不肯點頭,寒水也吝於展笑。掃興之餘,眾人匆匆上車,向兩小時半車程終點的北雁蕩山火速駛去。

3

當晚投宿嶺頭的銀鷹山莊。抵達時已近七點,匆匆晚餐過後,導遊的小吳便迫不及待帶我們去靈峰窺探有名的夜景。氣溫降得很快,幸好無風,但可以感覺,攝氏溫度當在近零的低個位數。我存和我都戴了帽子,穿上大衣,我裹的還是羽毛厚裝,並加上圍巾,益以口罩。暖氣從口罩內撥出,和寒氣在眼鏡片上相遇,變成礙眼的霧氣。前後雖有兩枝手電筒交叉照路,仍然覷不分明,只好踉蹌而行。終於摸索到別有洞天的奇峰怪巖之間,反襯在尚未暗透的夜色之上,小吳為我們指點四周峰頭的曖昧輪廓、巧合形態,說那是情侶相擁,這是犀牛望月,那是雙乳倒懸,這是牛背牧童,而勢如壓頂的危巖則是雄鷹展翅。大家仰窺得頸肩痠痛,恍惚迷離,像是在集體夢遊。忽然我直覺,透過杉叢的葉隙,有什麼東西在更高更遠處,以神秘的燦爛似乎向我們在打暗號,不,亮號。這時整個靈峰園區萬籟岑寂,地面的光害幾乎零度,只有遠處的觀音洞狹縫裡,欲含欲吐,氤氳著一線微紅。但是浩瀚的夜空被四圍的近峰遠嶂遮去了大半,要觀星象只能伸頸仰面,向當頂的天心,而且是樹影疏處,去決眥辨認。哪,東南方仰度70附近,三星朗朗由上而下等距地排列,正是星空不移的縱標,獵戶座易認的腰帶。“你們的目光要投向更高處,”我回頭招呼望石生情、編織故事的小吳和她的聽眾,併為她們指點希臘人編組的更加古老的故事,也是古代天文學家和船長海客的傳說。“獵戶的腰帶找到了吧?對,就是那三顆的一排。再向左看,那顆很亮麗的,像紅寶石,叫Betelgeuse,我們的星宿叫參宿四。腰帶右側,跟參宿四等距供衛腰帶兩側的,那顆淡藍的亮星,希臘人叫Rigel,我們的祖先叫參宿七。腰帶右下方,你們看,又有一排等距的三顆星,是獵戶斜佩的劍,劍端順方向延長五倍距離,就是夜空最明亮的恆星了——正是天狼星。這些星象是亙古不變的——孔子所見是如此,徐霞客所見也如此。”

4

次晨又是無憾的響晴天,令人振奮。越過鱗鱗灰瓦的屋頂,巍巍兩山的缺口處,一爐火旺旺的紅霞托出了金燦燦的日輪,好像雁蕩山神在隆重歡迎我們。下得樓去,戶外的庭院像籠在一張毛茸茸泛白的巨網裡,心知有異。美玲、楊暘、秀紅等興奮地告訴我存和季珊,昨夜下了霜。難怪草葉面上密密麻麻都鋪滿了冰晶。跟昨夜的繁星一般,這景象我們在臺灣,尤其久困在都市,已經多年未見了。

雁蕩山的地勢變化多姿,隔世絕塵,自成福地仙境,遠觀只見奇峰連嶂,難窺其深,近玩卻又曲折幽邃,景隨步轉,難盡全貌。正如蘇軾所嘆,不識真面目,只緣在山中。難怪徐霞客也嘆道:“欲窮雁蕩之勝,非飛仙不能。”古今題詠記遊之作多達五千篇以上,仍以《徐霞客遊記》給人的印象最深。徐霞客曾三次登上雁蕩山,首次是在明代萬曆四十一年(1613),當時才二十八歲。大家最熟悉的他的《遊雁蕩山日記》,常見於古今文選,就是那年四月初九所記。

我們是從鐘鼓二巖之間西北行,進入靈巖景區的。到雙珠谷附近,就被徐霞客的白石雕像吸引,停了下來。當然是徐霞客,雁蕩山道由他來領路,再適當不過。像高約近三米,右手捋著長髯,面帶笑意,眼神投向遠方,在峰嶺之間徘徊,又像入神,又像出神。柳宗元所說的“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正是這種境界。徐霞客逝於五十五歲,雕像看起來卻太老了。他去世後才三年,明朝就亡了,幸而未遭亡國之痛。他未能像史可法一樣以死報國,但是明朝失去的江山卻儲存在他的遊記裡,那麼壯麗動人,依然是永恆的華山夏水,真應了杜甫的詩句:“國破山河在”。

沿著展旗峰蔽天的連嶂北行,景隨位移,應接不暇,淺窄的眼眶,纖弱的睫毛,怎麼承得起那麼磅礡的山勢,容得下那麼迤邐的去脈來龍?到了南天門,拔地而起的天柱峰逼人左頰,似乎要搶展旗峰的霸權,比一比誰更奪目。岩石帝國一尊尊一座座高傲的重鎮,將我們重重圍住,用峭壁和危崖眈眈俯瞰著我們。

幸好有一座千年古剎,高門楣頂懸著黑底金字的橫匾,“靈巖禪寺”,揹負著屏霞峰,面對著峙立爭高的天柱峰與展旗峰,而庭前散佈的茶座正好讓我們歇下來,在茶香冉冉中仰觀“雁蕩飛渡”的表演。

順著茶客一齊眺望的方向,我發現一個紅點在天柱峰頂蠕動。三四分鐘後他已經蕩落到山腰,原來是用兩條長索繫腰,不斷調整,並且蕩索蹬巖,一路縋下絕壁來的。然後又發現他上身著紅衫,下身卻著黑褲。終於縋到山腳了,贏得一陣掌聲。

小吳說,這功夫是古代的農夫上山採藥練出來的。雁蕩山產的石斛乃名貴草藥,偏偏生在岌岌的險處,採藥人被迫冒險犯難,只好千鈞一髮,委身長繩,學飛簷走壁的蜘蛛。

話未說完,茶客又轉過頭來,仰對南天門的虛空。這才發現,所謂南天門的兩根參天巨柱——天柱峰與展旗峰頂——之間,竟有一痕細絲牽連。原來已有一個人影倒懸在鋼索上,四肢並用地正在攀援南天門楣,或起立,或前進,或仰臥,或跳躍,或翻筋斗。突然那身影失足倒栽了下來。說時遲那時快,他其實並未離索,只是用雙腳倒扣住繩索。觀眾驚呼聲完,他已抵達半途,正把樹葉紛紛撒下。最後,他一揚旗用碎步奔抵展旗峰頂。

頂禮過南海觀音,大家又繞到寺後去看方竹。竹筍初生,杆呈圓錐形,長成後竟變四方形,墨綠色澤非常古雅,節頭有小刺枝,像是塔層。季珊就近一手握竹一手拍照,可見其枝亭亭挺立,只比她的手指稍粗。我要她們母女多多攝影,備日後遊記之用。四百年前徐霞客早在日記中如此記載:“十五日,寺後覓方竹數握,細如枝。林中新條,大可徑寸,柔不中杖,老柯斬伐殆盡矣!”他當日所見,是能仁寺中方竹,離靈巖寺不過十里。我握著“徑寸”的一截黛綠,幻覺是在和徐霞客握手。有竹為證,我怎能不繼他之後,續一篇雁蕩遊記呢?

沿著靈巖寺旁的石徑右轉登山,不久便入了小龍湫溪谷,到了湫腳。不出所料,落差60米的瀑址只有細股涓涓在虛應故事。只有層層岩脈,重重山巒,將一片岑寂圍在中間。應該是理想的回聲谷吧,我不禁半合雙掌於兩頰,形成喇叭,突發阮籍之長嘯。想必驚動了靜定已久的神靈,一時山鳴谷應,餘韻不絕。沒料到最好的音響效果便是造化,這一聲楚狂、晉狂的長嘯激起了同遊的豪興,大家紛紛也來參加,簡直成了竹林七賢。日遷說,曾經聽我在演講時吟過古詩,要我即吟一首。我便朗吟起蘇軾的《念奴嬌》來。大家聽到“一時多少豪傑”,一起拍手,我乘興續吟“遙想公瑾當年…”把下半闋也吟完,效果居然不錯。近年我發音低啞,無復壯歲金石之聲,不免受挫。也許是昨夜睡熟,天氣晴爽,又飽吸了山中的芬多精,有點脫胎換骨,更因為初入名山,受了徐霞客的感召,總之那天的長嘯朗吟竟然恢復了沛然的元氣,頓覺親近了古人,迴歸了造化。繼我之後,葉坪也即興吟了一首七絕歡迎我來溫州,又朗誦了駱夫人四十年前寫給丈夫的一首新月體情詩,引來再驚空山的掌聲。

雁蕩山開山鑿勝,始於南北朝而盛於唐宋。東晉的謝靈運曾任永嘉太守;他癖在遊歷,又出身豪門,僮奴既眾,門生亦夥,出門探勝尋幽,往往伐木開徑,驚動官府。不過當時他游履所及,多在中雁蕩山,而北雁蕩山之洞天福地還深藏未通。雁蕩諸山在遠古火山爆發後由酸性岩漿堆積而成,其後又歷經流水浸蝕而成今貌。北宋的科學家沈括早已指出:“予觀雁蕩諸峰,皆峭拔險怪,上聳千尺,穹崖巨谷,不類他山,皆包在諸谷中。自嶺外觀之,都無所見,至谷中則森然幹霄。原其理,當是為谷中大水衝激,沙土盡去,唯巨石巍然挺立耳。如大小龍湫……之類,皆是植土龕巖,亦此類耳。”直到2005年,聯合國才將此山評選為“世界地質公園”。是以今日遊客朝山,已得現代建築之便,遠非當年徐霞客歷險苦攀能比。

從小龍湫的下面可以搭乘電梯直上50米出來,就接上貼著絕壁的鐵欄棧道,下臨幽深的臥龍谷,可以指認小龍湫的源頭。我攀上欄杆俯窺深谷,害同遊的主人們嚇了一跳。

下午我們就徑去大龍湫,明知隆冬不能奢求水旺,也要去瞻仰那一躍197米的墜勢。先是經過所謂剪刀峰,想象步移景換,變成玉蘭花、啄木鳥、熊巖、桅杆峰、一帆峰等等的幻象。終於抵達飛瀑注成的寒潭,只見一泓清淺,水光粼粼,可撐長筏。徐霞客第一次來時,正值初夏,“積雨之後,怒濤傾注,變幻極勢,轟雷噴雪,大倍於昨。”但此刻,崖頂水勢不大,落姿舒緩,先還成股,到了半途就散成了白煙輕霧,全不負責,要等臨到落地之前,才收拾攏來,灑出一陣纖纖雨腳,仍然能令冒雨戲水的季珊和陪伴的女孩子們興奮尖叫。這鏡頭,咔嚓之間,全被國榮和日遷快手捉住。我避過瀑腳,施展壁虎功貼著瀑壁的深穴遊走,直到路盡才停。不料瀑布鼓動的陰風陣陣也貼著穴壁襲來。我戴了毛絨紅帽,裹著厚實羽衣,仍不勝其瑟縮。峰高嶂連,雖然是大晴天,暮色仍來得很快。整座湫谷一時只留下我們的跫音,此外萬籟都歇。過了伏虎峰,我們一路踏著石徑南行,只見千佛山並列的峰頭接成迤邐不斷的連嶂,屏於東天。晴豔的落照反映在岌岌的絕壁上,十分壯觀,把我們的左頰都烘得暖融融的,那排場,好像雁蕩山脈在列隊說再見。

雁蕩山有“海上名山”、“寰中絕勝”、“天下奇秀”之譽,號稱“東南第一山”。從北雁蕩、中雁蕩、西雁蕩到南雁蕩,盤盤囷囷,鬱郁磊磊,這一整座龍脈世家,嵯峨帝國,拱衛了昔日的永嘉,今日的溫州,只開放東海之岸,讓甌江浩蕩出海。只就北雁蕩山而言,山水之錯綜複雜,景象之變幻無限,就已令古人題詠再三,猶嘆其妙難窮。但是在一切旅遊圖冊中,從未見提到晚明的王思任(1574-1646),實在可惜。此人也許不是徐霞客那樣的大旅行家,但遊興之高,遊記之妙,絕對也是古今罕見。他的文筆汪洋恣肆,非夷所思,感性之強烈,即使放在現代散文裡,也可誇獨特。在《小洋》一文中,他極言山高石密,溪流曲折,有“天為山欺,水求石放”之句。他的長文《雁蕩山記》如此開篇:

雁蕩山是造化小兒時所作者,事事俱糖擔中物,不然,則盤古前失存姓氏,大人家劫灰未盡之花園耳。山故怪石,供有緊無要、有文無理、有骨無肉、有筋無脈、有體無衣,俱出堆累雕鏨之手。落海水不過兩條:穿鎖結織如注錫,流觴去來嫋腳下。昔西域羅漢諾詎那居震旦大海際,僧貫休作贊,有“雁蕩經行雲漠漠,龍湫宴坐雨濛濛”之語。至宋時構宮伐木,或行四十里,至山頂,見一大池,群雁家焉,遂以此傳播。謝康樂稱山水癖,守永嘉,絕不知雁蕩。沈存中以為當時陵谷土蔽,未經洗髮。

第一句就很有趣,說此山是大地小時候的玩具,山中每一景都是捏麵人所挑糖擔子賣的糖制人物;不然就是開天闢地以前無以名之的巨人族浩劫之前花園中的盆景之類。這兩個比喻,前者以小喻大,後者以大喻小,奇想直追《格列佛遊記》。“劫灰”一詞尤其暗合雁蕩山火山地質的身世。“落海水”一句應指餘脈入海,形成外島與港灣。“見一大池”句釋雁蕩山名由來。“康樂”指謝靈運封號。“存中”是沈括的字。王思任這篇遊記,長3800餘字,為古來罕見,至於想象之生動,文采之倜儻,更是可驚。直到文末,作者意猶未盡,又誇此山:“吾觀靈峰之洞,白雲之寨,即窮李思訓數月之思,恐不能貌其勝。然非雲而胡以勝也?雲壯為雨,雨壯為瀑,酌水知源,助龍湫大觀。他時無此洪沛力者,伊誰之臂哉。”隆冬入山,山猶此石,但水勢不盛,瀑布溪澗的壯觀,只能求之於古人的記遊。我的溫州主人們安慰我:夏天可以再來。

我對溫州的年輕遊伴們說:溫州之名,在臺灣絕不陌生,臺北市南區的不少街道,久以溫州及其所轄的縣市命名,其中包括瑞安街和泰順街。我有不少文壇、學府的朋友,都住在溫州街的長巷岔弄。他如青田、麗水、龍泉、永康等街,也都取之於溫州的近鄰。至於散文大家琦君,名播兩岸,更是溫州自豪的鄉親。

溫州人好客,美味的餛飩常溫客腸。我為他們的文聯盛會演講,又去當地聞名的越秀中學訪問。他們帶我和我存母女先後參觀了永昌堡、發繡、甌繡,甌塑。我特別向甌繡的“省級大師”林媞致意,感謝她把我《鄉愁》一詩的手跡刺成甌繡。有一天他們特地帶我去參觀池上樓,憑弔謝靈運“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的千古名句,並承博雅茶坊主人伉儷接待,得以遍嘗白糖雙炊糕、燈盞糕、芙蓉糖、凍米糖之類的名點。

一月十五日,不拜山了,改去朝海。四十多座島嶼組成的洞頭縣,浮列在東海上等待我們。七座的休旅車上了靈霓北堤,車頭朝向東南,以高速駛過茫茫的海面,一邊與海爭地,要填來擴充市區,一邊插竿牽網,培育螺蛤之類,養殖海產。沒料到海闊堤長,過了霓嶼和狀元坳,跨越了許多橋後,才抵達洞頭島。當地縣政府的邱顧問帶我們一行攀上陡峭的仙疊巖,俯眺東海。在蒼茫的暮靄中,他向南指指點點,說對面近海的一脈長嶼也叫“半屏山”,那方向正遙對臺灣,“像和你們高雄的半屏山隔海呼應。”又說洞頭縣民會講閩南話,原是福建的移民。此時巖高風急,濁浪連天,令人不勝天涯海角、歲末暮年之感。指顧之間,夕照已烘起晚霞,主人說不早了,便帶大家回車,準備去市內晚餐。車隨坡轉,我戀戀回顧酣熟的落日,才一瞬間,咦,怎麼日輪滿滿竟變成了月鉤彎彎,缺了三分之二,唯有金輝不改。驚疑間,過了五秒鐘才回過神來。“是日蝕!快停車!”大家一齊回頭,都看見了,一時嗟嘆連連,議論紛紛。這才想起,溫州的報上已經有預告,說今天下午4點37分日環蝕會從雲南端麗開始,而於4點59分在膠東半島結束,至於大陸其它地區,則只能見到日偏蝕,甚至所謂“帶蝕日落”。果然,在我們的車窗外,越過掩映的叢叢蘆葦,幾分鐘後,那豔金帶紅的“日鉤”就墜入暮色蒼茫裡去了。想此刻,月球上不管是神或是人,一定也眺見地球的“地蝕”了吧?

溫州簡稱為甌,甌江即由此入海。河口有大小三島,最裡面的最小,叫江心嶼,隔水南望鹿城市區,北鄰永嘉縣界。王思任的遊記《孤嶼》說:“九斗山之城北,有江枕曰孤嶼,謝康樂所朝夕也。嶼去城百楫,東西兩山貫耳,海潭注其間,故於山名孤嶼,而於水又名中川。”臨別溫州前一日,伴我和妻女共登雁蕩的主人,加上文聯的曹凌雲主席,又伴我們遊島。

天氣依然晴豔,像維持了七日的奇蹟。碼頭待渡,我們的眼神早已飛越寒潮,一遍遍掃掠過島上的地勢與塔影。最奪目的是左右遙對的東塔、西塔。左邊的西塔就像常見的七層浮屠,但是東塔,咦,怎麼頂上不尖,反而鼓鼓地有一團黑影?日遷、國榮、美玲一夥七嘴八舌,爭相解釋,說那是早年英國人在塔旁建領事館,嫌塔頂鳥群聒噪,竟把塔頂毀掉,不料仍有飛鳥銜來種子,結果斷垣頹壁中卻長出一棵榕樹,成了一座怪塔。

登上江心嶼,首先便攀上石級斜坡,去探東塔虛實。果然是座空塔,一眼就望穿了,幻覺古樹老根,有一半是蟠在虛空。江心孤嶼,老樹還真不少。南岸有一棵,不,應該說一座老榕樹,不但主幹上分出許多巨柯,每一柯都霜皮銅骨,槎枒輪囷,可以獨當一面,蔽蔭半空,即連主幹本身也不容三五人合抱,還攀附著粗比巨蟒的交錯根條。園方特別在其四周架設鐵欄圍護。如果樹而能言,則風翻樹葉當如翻書頁,該訴說南北朝以來有多少滄桑,訴說謝靈運、李白、杜甫,以迄文天祥如何在其濃蔭下走過。園中還有棵香樟,主幹已半僕在地上,根也裸露出半截,卻不礙其抽枝發葉,歷經千春。其側特立木牌,說明估計高壽已逾一千三百年。

遊園時另有一番驚喜,不,驚豔。真正的驚豔,因為她依偎在牆角,毫不招展弄姿,所以遠見渾然不覺,要到近處才驀然醒悟,是蠟梅!樹身只高人三兩尺,花發節上,相依頗密,排列三層,內層赧赧深紫,中層淺黃,外層幅射成鱗片,作橢圓形。傲對霜雪,愈冷愈豔,真是別樹一格的絕色佳人。我存湊前去細嗅,季珊近距去攝影。我也跟過去一親薌澤,啊,何其矜持而又高貴,只淡淡地卻又自給自足地輕放幽香。那香,輕易就俘擄了所有的鼻子與心。同遊有人要我唱《鄉愁四韻》,更有人低哼了起來。

島上古蹟很多,除江心寺外,尚有文信國公祠、浩然樓、謝公亭、澄鮮閣等。江心寺壁上有不少題詞,王思任《孤嶼》文中述及“方丈中留高宗手書‘清輝’二字,懦夫乃有力筆。”我對文天祥祠最是低迴,在他青袍坐姿的塑像前悲痛沉思,鞠躬而退。祠中憑弔忠臣的詩文不少,我印象最深的是乾隆年間秦瀛所寫七律中的兩聯:“南渡山川餘一旅,中原天地識三仁。誓登祖逖江邊楫,憤激田橫島上人。”謝靈運公認為山水詩起源,所詠山水如《登池上樓》、《遊南亭》、《遊赤石進帆海》、《晚出西射堂》等,多在溫州一帶;至於《登江中孤嶼》一詩,描寫的正是江心嶼。但這些山水詩中,記遊寫景的份量不多,用典與議論卻相雜,則不免病“隔”。因此像“孤嶼媚中川,雲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之句,已經難得。我常覺得,中國水墨畫中對朝暾晚霞,水光瀲灩,往往無能為力;西方風景畫如印象派,反而要向中國古典詩中去尋求。

往期選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