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斷一個時代文藝繁榮發展的狀態，以及所達到的高度，學術是絕對不能缺位的。
從表面看，當代書壇的學術版塊，似乎也可以用“繁榮”來形容，也似乎達到了一個階段性的高度。全國書學討論會很正常地進入了第十一屆，其他各地的研討會、論壇也時有舉辦，《中國書法》專門增加了“書學”版，《書法研究》也復刊了，《書法》《書法報》《書法導報》一如既往地扶持學術，以大板塊、重要版面推出研究、評論文章，近年出現的、由胡傳海先生另行開拓的《大觀·書法》也展現了新的學術面貌；而高校書法專業如火如荼的發展，更催生了一支專業的書法大軍，無論本科、碩博研究生，都需要學術成果支撐，大量的畢業論文不斷湧現而出，他們或進入報刊、或進入書學討論會，成為新時期書學研究生成“量”的重要渠道，當然，也大大地提升了書法學術的“國家水平”——從近幾屆的書學成果呈現情況看，高校書法學子、學者，已然成為了中國當代書學的主力軍。
仔細翻檢近十年的書學成果，我們首先自然是欣喜的。可以
發現
，目前的書法學術，其廣度、深度，其學術視野、學術思維，是以前任何一個時代都不能比擬的。書家研究、書體研究、書學觀念研究、書法審美研究、書法現象考察、書法教育考察、書法創作考察、書法斷代史考察、地域書法考察，等等，大凡書法的各個方向、領域，涉及書法的各個層面、角度，都有研究者投入，基本達到了“無死角”的狀態，發現解讀了許多前人“未發”的問題；在研究視角、研究方法以及寫作方式上，現在的論書者，可謂“無所不用其極”，極大地拓寬了書學研究的路徑，提升了書學的文字水平。在這樣的書學氛圍中，我們幾乎應該是沒有“批判”的理由的。
但是，從更深的層次去觀察，從“需求”的角度去思考，我們依然可以發現我們這個時期的重大缺失。
熟知當代書法發展歷程的人士，肯定都很清晰地記得當年的幾次大範圍的討論、論辯，書法美學的大討論、現代書法的大討論、書法新古典主義的論辯、新文人書法的論辯，每一次論辯，參與者意氣風發，觀察者熱情澎湃，整個書法界充滿這一種活力，書壇中人似乎都能沐浴到一種“思想”的光輝，似乎都能在“思想”的引領下開啟書法的探索之門；許多人肯定也還能回味，當年的“中國書法批評年會”，學者雲集，“思想者”雲集，自然成果斐然。與會者充分享用批評的大餐、思想的盛宴，書法媒體推波助瀾，又將批評的良好風氣延伸到整個書法界，互相碰撞，深入探討，不僅解決了書法界的許多迷惑，而且開啟了很好的探索、創新風氣，推出了一批高層次、高質量的書學人才——這些人才，正是目前書法界書學領域的領軍人物或代表人物。
可是，我們忽然發現，我們好像失去了這些！我們沒有了那種意氣風發，沒有了那種熱情澎湃！
現在的書學成果，豐富性確實有了，我們的研究者窮研極慮，蒐羅萬有，已經遍及到書法的每一個角落，只要看看近幾屆書學討論會的目錄，我們就能感知到當今研究者的能耐。但是，“思潮性”“現象性”的考察、分析好像越來越少了，能夠引起共鳴和論辯的話題好像基本沒有了，反向思考解讀當代創作的言論好像很難見到了，尖銳的批判性文章更是稀缺。
大家的研究方向、途徑固然越來越“個體化”，但好像總有“閉門造車”的嫌疑；每
個人
都去找“別人沒發現沒寫過的”，固然可以顯示你的“獨到”，但大家都各說各話無法交流，何來書學“氛圍”？大多數人的研究，越來越傾向於細而密之，越來越執著於搜尋“有價值”的小話題，則日後的書學是否會變成一種“瑣屑之學”？當今書壇湧現出來的種種不良的現象、需要糾偏的創作歪風，在我們的書學研討會上，似乎得到集體的漠視，極少見到有價值的批評文稿。可以想見，這樣的書學討論會，實際上就成為論文入選者各自的宣講，很難形成學術交流，更談不上思想碰撞，何其沉悶也！
自然，我們很容易形成詰問，當今的書學研究，“思想”去哪兒了？！
其實，我們很早就已經在私下議論，現在的書學討論會，基本已成為了高校書法學士、碩士、博士的論文交流會，他們成為主角，與他們的導師擔當評委當然有最直接的聯絡。這種現象，對當代書學的的健康發展是極為有害的，長此以往，將導致我們的書壇越來越沒有“思想”，在此，必須鄭重解析並加以批判！
我們知道，高校書法學子們要完成學業，“畢業論文”就是他們要邁過的一道重要門檻，為了寫好畢業論文，他們從定方向、找題目、找材料，到構思結構篇章、形成文字，可謂絞盡腦汁，儘可能地希望達到“發人之所未發”，而且大都在近現代、古代範圍內駐足，在寫作方法上，則主要採用從材料中考釋、分析，而後形成結論，以彰顯“專業水準”和“文獻運用、解讀能力”；而導師的指導，也往往更注重於引導學生去發現一些新的東西，儘可能地讓論文更有價值或具有獨特性。
所以，我們經常看到的高校書法碩士、博士論文，在標題上即讓人“肅然起敬”，在文獻查詢、運用上也能力非常，人們不得不驚訝於他們的發現能力、挖掘能力。這些特別的手法和寫作手段，往往有助於他們順利畢業甚至獲得高等級評價。前文所言之“無死角”，正是這些越來越多的高校書法碩士、博士“製造”的。這些論文，當然也一批批地湧向“書學討論會”，透過入選、獲獎，作者們也能獲得就業或謀得更理想職業的重要籌碼。那麼，我們能要求他們的論文能具有有價值的“思想”嗎？顯然不能。首先，完成畢業論文（甚至是痛苦的）與有“思想”的寫作，完全是兩種概念、兩種境界；再者，在學院環境中閉門造車，而且書法“閱歷”極其有限，根本沒有生成“思想”的土壤；而且，“思想”的形成，需要長期一貫的深入思考，需要有宏闊的視野和極強的思辨能力，這對於一個學生來說，幾乎是不能達到的。所以，“思想”的缺失，於他們來說，是很正常的，不正常的在於，他們成為了書學研究的絕對主力軍，這將可能形成書法界“思想”全面淪落的狀況，“思想者”成為稀缺資源，這是當今書學主導者們需要檢討的！
與此相關聯，近些年，非高校體系的“社會化”書學研究者、書法批評者，幾乎全面退居“幕後”或完全地淪為邊緣，一些有志於投身學術的非學院人士，嘗試之後感覺到在此幾無“出頭之日”，只好很無奈地轉身而去。那些冠冕堂皇的“學術規範”“專業能力”，似乎在表面上使現在的研究更具“學術水平”，但客觀上又剝奪了相當數量的非“專業”人士的學術發言權——由於他們不具備大量佔有文獻的條件，不具有長期“鉤沉”的時間許可，也可能不能按照專家評委們的行文“規範”撰寫文稿，有些甚至連論文格式都不”標準，當然，他們也不可能是評委教授們的門人，所以，他們根本進入不了評委教授們的“法眼”，“書學研討會”的大門可能就無情地為他們長期關閉了。
但是，這一人群，往往是書法界最具有“思想”的人群，更重要的是，他們是充滿熱情、主動自覺地投入的“志願者”；他們不一定有很好的“專業素養”，但他們經歷豐富、視野廣闊、素質全面、思考深入，具備觀察書壇的“火眼金睛”，具有發現問題的獨特視角；他們真誠關注書壇的發展，充滿憂患意識和審視能力，多以宏觀性、思辨性介入書法學術，以“思想性”顯著的書法批評、書法論辯方式把我、解讀書壇，對書法多有“提頓”之效，而且又因其“社會”身份，影響力、輻射力更為顯著，有的甚至就是書壇一方“豪傑”。這類人進入學術領域，對書法的推動力，豈是那些初出茅廬、只以一篇“畢業論文”佔據學術“高度”的學子所能相比的！
當年，書壇的思辨之潮、批評之風，正是這一人群在唱主角，其中也不乏現在已經“博導”“碩導”於高校者——不過，當年，書法的“專業”色彩遠沒如今這般“濃重”，他們本身也沒有如今這麼多的“專業”套路，依如今之情態，他們當年也屬於“社會化”的書學探討者。鑑往察近，我們當今書學研究的主導者們，當及時改變觀念，改變策略，改革書學研討會的機制，不僅要為“社會化”的書學研究者留一條“生路”，而且要更多地激勵、吸引非院校的、有志向的書法家投身書學研究，將思想性、思辨性納入書學研究的主導層面，讓思想的光輝重新耀眼於我們的書壇！
而且，一個毋庸置疑的現象也應該引起我們的關注，現在的書學研討會，入選者也如“過江之鯽”，一撥一撥爾爾！據我們瞭解，相當多的書法碩士、博士，在完成了他們的畢業論文，在透過畢業論文進入書學研討會“功成名就”之後，並不能在書學研究的路途上堅持下去，一者，他們的論文字身可能就是為了學業“逼”而出之，沒有自覺的學術追求，再加後繼乏力，因而“泯然眾矣”；二者，不少人只以此“敲門”，根本不願意從事學術這門苦差事，很自覺地離開書學。高校書法專業，固然可以指向於培養書法的創作人才、學術人才、教育人才，但結局未必如此。與其讓這些“專業人才”佔據“名額”、掛上“理論家”的銜頭，不如讓真正自覺恆久地投身學術的非“專業”人士進入學術界的核心階層，這樣，中國書法的學術才能真正得到均衡的發展。
最後，需要鄭重說明的是，筆者並無任何貶薄書法碩士、博士以及他們的學術水平之意，筆者的批判，主要指向於一種機制、觀念和操作方式，在當今嚴重缺乏“思想”的時期，作為“思想”主要來源的“書學研討會”，無論如何是需要改革的。我們需要珍視、護衛高校“專業化”的學術成果，為什麼就不能設定一個與“書學討論會”並行的“高校書法學術成果交流會”呢？讓“書學討論會”吸納更多的“社會”成果、“社會”人才，讓“高校書法學術成果交流會”凸顯更純粹的專業色彩和學術價值，豈不是皆大歡喜、相容幷蓄？
文 | 鄭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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