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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格:人為什麼會“生病”?

◎本文節選自《榮格全集 第10卷:過渡時期的文明》(Volume X: Civilization in Transition) 之“心理學的現代意義” (The Meaning of Psychology for Modern Man;1933/1934)。

像所有的精神病醫生一樣,我驚奇地發現:

在心理的健康與疾病問題上,最有發言權的並不是我們,而是比我們知道得更多的公眾。

他們往往告訴我們,病人並沒有真地爬上牆去,他知道自己現在在什麼地方,他認出了自己的親戚,他並沒有忘記自己的姓名。

因而,他實際上並沒有患病,而只是有一點消沉,或只是有一點興奮罷了,因此,精神病醫生認為此人患了這病那病的看法完全是不正確的。

榮格:人為什麼會“生病”?

這種司空見慣的經歷把我們引入了真正的心理學領域。

那裡的情況更糟:每個人都認為自己對心理學知道得最多,都認為所謂心理其實也就是他自己的心理,自己的心理當然只有自己知道,而與此同時,他又認為他自己的心理就是所有人的心理。

也就是說,

他總是本能地設想他自己的心理構造是普遍的,設想每個人都大體上和別人一樣——也就是說都和他一樣。

丈夫這樣設想自己的妻子,妻子也這樣設想自己的丈夫;父母這樣設想自己的子女,子女也這樣設想自己的父母。

那種情形就好像每個人都有一個直接的通道,可以一直通向他自己內心正在發生的一切;就好像他對自己的內心十分熟悉,完全有資格、有能力對它發表意見;就好像他自己的心理就是某種標準的心理,它適合所有的人,並且保證了他有資格、有能力去把他自己的狀況設想為普遍的法則。

而當這一法則顯然並不適合於他人的時候,當發現另一個人確實與自己不同的時候,人們便往往感到吃驚,或者甚至是感到恐懼。

一般說來,人們並不感到這些心理上的差別是奇怪而有趣的,相反,他們感到這些心理上的差別對他們來說是不能同意的失敗,是必須予以指責或甚至是予以定罪的不可容忍的過錯。

這些顯而易見的差異給他們帶來的痛苦就像是對自然秩序的違背。它們就像是令人震驚的錯誤,必須儘快地予以醫治;或者,就像是一種罪過,需要給予應得的懲罰。

榮格:人為什麼會“生病”?

正像你們知道的那樣,有一種人們廣泛認可的心理學理論。這種理論的出發點是假定人的心理在所有地方都是同樣的,因而完全可以不考慮環境的不同而以同樣的方式去做出解釋。

然而這些理論所設想的那種極其單調的狀況,卻與每個人的心理有著極大的差別、並且幾乎可以產生出無窮無盡的變化這一事實相沖突。

此外,有一種理論對精神世界的種種現象主要從性本能的角度予以解釋,而另一種理論則主要從追求權力的驅力方面去解釋。

這兩種理論雖然不一致,但共同的結果是它們都更為頑強而固執地堅守自己的原則,並且明顯表現出想使自己成為唯一救世良方的傾向。它們都否認對方,而局外人則莫衷一是。

儘管這兩種觀點的堅持者都盡了自己的最大努力去無視對方的存在,這一戰術卻絲毫解決不了業已存在的衝突和矛盾。

另一方面,謎底和答案卻令人難以置信的簡單,那就是:

兩者都是對的,因為這兩種理論中的每一種,所描述的心理都類似這一理論的堅持者的心理。

在這一點上,我們完全可以同意歌德的說法,它

“與領悟到它的精神相匹配。”

現在讓我們更加仔細地考慮一下那些頭腦簡單的人的根深蒂固的偏見,看看究竟是否每個人都像他們想象的那樣和他們完全一樣吧。

儘管一般說來,心理的差異確實作為一種理論上的可能而得到承認,但實際上

人們卻幾乎總是忘記別人是和自己不同的人——他思考和感受的方式不同,他看待事物的方式不同,他希望得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東西。

遺憾的是,正像我們看見的那樣,甚至科學理論的出發點,也總是假定一隻鞋必然在同一個部位擠腳。

在心理學家彼此之間的這種有趣爭吵之外,還存在另一些具有社會政治性質的平等主義假定,這些東西當然就嚴肅得多了,

但它們也同樣忘記了個體心理差異的存在。

榮格:人為什麼會“生病”?

為了使自己不致毫無所獲地苦惱於這種目光短淺、頭腦狹隘的觀點,我開始思考它們為什麼畢竟存在,並試圖揭示其所以存在的原因。

這種追問引導我去研究原始民族的心理。

我很久以來就一直被一個事實打動

——在那些最具偏見、最主張心理一致性的人身上,有一種素樸、天真、孩子氣的東西。

在原始社會中,你確實會發現,這種假定不僅推己及人地延伸到他人身上,而且還一直推廣到一切自然物件,推廣到動物、植物、河流、山崗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身上。它們都具有了人的心理,甚至樹木和石頭也會說話。

同時,正像有些人明顯地與常人不符並因而被奉為巫師、酋長、醫生一樣,動物之中也出現了所謂醫狼、醫鳥、人狼等諸如此類的東西。

任何時候,只要某個動物表現得不同尋常,擾亂了那心照不宣的同一性假設,人們就會頒給它這樣的榮譽頭銜。

榮格:人為什麼會“生病”?

這種偏見顯然是原始心理框架殘留的遺蹟,但它卻顯然十分有力。它基本上建立在尚未充分分化的意識之上。

個體意識或自我意識在人的發展過程中是很晚的產物,它的原始形式是純粹的集體意識。

在今天仍然存在的原始部落中,這種集體意識往往只有十分可憐的一點發展,許多部落簡直就沒有給自己一個名稱以便把自己和其它部落區別開。

例如在東非,我就曾經見到過這樣一個部落,這個部落僅僅簡單地把自己稱為“住在這裡的人”。

直到今天,這種原始的集體意識也仍然活在我們自己的家庭意識中。

我們往往發現,一個家庭中的某個成員除了告訴我們他被家人叫做什麼名字之外,就再也不能對自己作進一步的說明——顯然,這種稱呼已經完全使他感到滿足。

在這樣一種集體意識中,個人是可以彼此掉換的——他並沒有自己的獨特性可言。

但這種集體意識還不是意識的最低水平,因為它已經顯示出分化的痕跡。在最低和最原始的水平上,我們會發現一種完全意識不到主體自己的總體意識或宇宙意識,

在這一意識水平上,存在的只有事件,而沒有行動著的人。

榮格:人為什麼會“生病”?

因此,我們的那種假定——那使我高興的事也一定使任何一個人高興——乃是原始的意識之夜的殘餘。

在這樣的意識之夜,你我之間並不存在可以覺察到的差別,每個人都以同樣的方式思考、感受和行動,如果某一事件的發生顯示出某人有著不同的想法,別的人立刻就會受到干擾。

在原始部落中,沒有什麼事比某種東西脫離了常軌更能引起巨大的恐慌,它立刻就被猜測為危險的和具有敵意的。

這種原始反應也仍然保留在我們身上。

當某人並不與我們持同樣的信念時,我們馬上就會勃然大怒;當某人認為我們的審美觀令人厭惡時,我們立刻就會覺得受了侮辱。

我們仍在迫害那些有不同思想的人;我們仍然力圖把自己的意見強加給他人;我們仍然致力於歸化異教徒,以便把他們從那毫無疑問是為他們準備的地獄中拯救出來;而與此同時,“我們卻對獨立堅持自己的信念怕得要命。”

榮格:人為什麼會“生病”?

人同此心的想法來源於個人最初那種意識不到自己的心態。在那個遙遠的世界中還沒有個人意識,只有集體心理。只是在後來,個人意識才漸漸在較高的發展水平上從這種集體心理中脫穎而出。

個人意識的存在,一個必不可少的條件是與他人的意識不同

。人們不妨把意識發展的這一過程比喻成一支火箭,它在黑暗中升起,然後散落為五彩繽紛的火星。

榮格:人為什麼會“生病”?

我最大的發現之一是發現了人們的心理有多大的不同。

儘管我們有我們的個人意識,這種集體的心理相同卻不容置疑地作為集體無意識而繼續存在——就像那負載著自我之舟的大海一樣。

由於同樣的緣故,原始心理世界中的任何東西都並沒有失去。

就像大海在陸地和陸地之間伸出它的巨舌,把它們包圍成個別的島嶼一樣,我們原始的無意識也壓迫和包圍著我們的個人意識。

榮格:人為什麼會“生病”?

在災難性的精神疾病中,風暴和海潮洶湧而起,吞沒了小島,使它重新回到大海的深處。

在神經症擾亂中,至少存在著若干海堤的崩潰,而受到海堤保護的果實累累的低地,則受到海潮的肆意蹂躪。

各式各樣的神經症患者都可以視為住在海邊的人,他們最大地暴露在大海可能帶來的危險中。而所謂正常人,他們卻住在內陸,住在乾燥的高原上,最多也只是靠近寧謐的湖泊或溪流,無論多麼高的海潮也襲擊不到他們;同時,那包圍著他們的大海又是那麼遙遠,以至他們索性不承認它的存在。

的確,一個人可以如此地認同於他的自我,以至竟喪失了他的人性紐帶,最終與所有其他人脫離了關係。既然沒有一個人希望完全與他人一樣,這種情況便頗為尋常。不管怎樣,對原始的自我中心而言,需要改變的絕不是“我”而永遠是他人。

榮格:人為什麼會“生病”?

個人意識置身於陰險的無意識海洋的包圍中。我們的意識表面上顯得穩定可靠,實際上卻十分脆弱並建立在極不安全的基礎上。往往一種強烈的情緒就足以把理智的平衡推翻。

我們的語言證實了這一點。我們常說一個人由於憤怒而“失去了對自己的控制”(beside himself),他“完全忘乎所以”(forget himself completely),人們已經“認不出他了” (couldn’t recognize him),“他鬼迷了心竅”(the devil had got into him);我們也常說某種東西使你“失魂落魄”(jump out of your skin),“使你走向瘋狂”(drive you mad),以致你“不知道自己正在幹些什麼”(no longer know what you are doing)。

所有這些熟悉的成語都表明

我們的自我意識是多麼容易被某種情緒摧毀。

這樣的干擾並不僅僅表現為急性的形式,它們往往是慢性的,並且可以在意識中導致持久改變。

作為某些心理劇變的結果,我們的整個生命軌跡可以退隱和消逝到無意識中而多年不見其蹤影。

實際上,性格的永續性變化並不罕見,我們因此完全可以正確地說:在經歷了某些這樣的事件後,某人“完完全全變了樣”。

這樣的事情並不僅僅發生在有某種不良遺傳的人和神經症患者的身上,它同樣也發生在正常人身上。

由情感引起的干擾在技術術語上被稱之為“分裂現象”,它們往往是精神分裂的徵象。我們從每一心理衝突中都可以辨認出這種分裂,這種分裂甚至可以嚴重到以完全的解體來威脅已經破碎的意識結構。

榮格:人為什麼會“生病”?

然而即使是那些正常世界的居民,那些居住在內陸並因而忘記了大海的人,他們也並未生活在堅實的土地上。

他們腳下的土壤是如此易於破碎,以致洪水任何時候都可以從裂縫中湧出來圍困他們。

原始人不僅從其部落的生活中,而且從自己心理中知道這一危險的存在。在這些“靈魂的危險”中,如他們所說的那樣,

最大的危險就是失去靈魂和失去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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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種現象都屬於分裂。在第一種情況下,他會說

靈魂已經脫離了他而四處飄蕩;

在第二種情況下,

一個陌生的靈魂,通常以某種令人不快的方式,跑來居住在他的身上。

這種表達方式聽起來有些奇怪,但它卻準確地描述了我們今天稱之為分裂現象或分裂狀態的那些症狀。

這些症狀並不純然是病理性症狀,因為從正常人身上也同樣可以發現這些症狀。

它們可以表現為幸福感的不穩定,表現為心情的非理性改變,表現為突然發作的情緒,表現為對所有一切突然喪失了興趣,表現為精神的麻木和遲鈍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

從正常人身上甚至可以觀察到極其類似於原始人所謂神魔附體的精神分裂現象。

正常人對狂熱的魔鬼也並不具有免疫力,他們也同樣能夠被一種誘人的蠱惑或一種惡毒而片面的信念所佔有——

這些東西在他們和他們最珍視的東西之間挖掘出一個深深的墓穴,並在他們的心理中創造出極為痛楚的分裂感。

榮格:人為什麼會“生病”?

和我們一樣,原始人也把精神的分裂體會為

一種不適宜、不健康的東西。

只不過我們把這叫做心理衝突、神經緊張或精神崩潰罷了。

聖經故事把以樂園為象徵的植物、動物、人與上帝之間的未曾破裂的和諧置於一切精神發展的開端,並把意識的最初的曙光——“你們將像神一樣知道善惡”——宣佈為致命的罪孽,這一點絕不是沒有所指的。

意識的神聖統一支配著原始之夜,對天真素樸的頭腦來說,打破這種統一的確是一樁罪孽。這是個體反對太一(the One)的魔鬼般的反叛,是不和諧反對和諧的具有敵意的行動,是要從一切與一切混融在一起中脫離和分裂出去。

上帝因此詛咒蛇說:“我要叫你和女人彼此為仇,你的後裔和女人的後裔也彼此為仇;女人的後裔要傷你的頭,你要傷他的腳跟。”

榮格:人為什麼會“生病”?

然而意識的獲得卻是知識之樹最值得珍愛的果實,這一神奇的武器使人贏得了對大地的勝利,而我們則希望它能夠使人贏得更大的、對自己的勝利。

個人意識意味著分離與反叛;

在漫長的歷史中,人無數次地體驗到這一點。

正像對個人來說分裂的時期也就是生病的時期一樣,整個世界的情形也是如此。

我們無法否認我們的時代是一個分裂和生病的時代。

如果我們有足夠的真誠,我們就必須承認,在今天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感到舒適。

的確,這個世界正變得越來越讓人感到不舒服。

那頻頻傳到我們耳中的“危機”一詞,實際上作為一種醫學上的警告,正提醒我們疾病在我們體內已達到危險的高潮。

榮格:人為什麼會“生病”?

當人變得有了意識,分裂的病根就種在了他的靈魂中,

因為意識既是最高的善又是最大的惡。

在對人的心理作了長期的研究之後,就像在別的研究者那裡一樣,一個基本公式也漸漸在我的心中形成。那就是,

心理現象絕不能僅僅從一面去看,而應該同時也從另一面去看。

經驗表明,任何事情都至少有兩面,有時甚至是多面。

因此,

我們世界的分裂症同時又是一個痊癒和恢復的過程,

或者說,它是妊娠期的高潮,預報了生產的劇痛。分裂的時代就像其出現在羅馬帝國時期時那樣,同時又是一個再生的時代。

榮格:人為什麼會“生病”?

在中國古典哲學中有兩個相反的原則:代表光明的“陽”和代表黑暗的“陰”。據說,

每當一個原則到達其力量的頂點時,與之相反的原則就像種子的胚芽一樣萌動於其中。

這是對心理中內在的對立互補法則的另一種特別形象的表述。

任何時候,當一種文明到達其最高的頂點時,或遲或早,一個衰落的時期就會到來。

如榮格所說:

“正像對個人來說,分裂的時期也就是生病的時期一樣,整個世界的情形也是如此。

我們無法否認我們的時代是一個分裂和生病的時代……那頻頻傳到我們耳中的“危機”一詞,實際上作為一種醫學上的警告,正提醒我們疾病在我們體內已達到危險的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