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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韓講了一個故事:打仰塵

老韓講了一個故事:打仰塵

老韓講了一個故事:打仰塵

老韓講了一個故事:打仰塵

老韓講了一個故事:打仰塵

老韓講了一個故事:打仰塵

老韓講了一個故事:打仰塵

老韓講了一個故事:打仰塵

仰塵又稱承塵,系舊時張設在座位上方承接塵土的小帳,後泛指天花板。仰塵系古漢語,屬於語言的化石。至今糊頂棚在雁北及內蒙古西部仍稱為打仰塵。

塵土自古令人生厭。據史料記載,宋朝塵土多,特別是北方城市,街道用黃土鋪成,下雨滿街泥,天晴漫天沙,一起風,家家戶戶都落塵埃,書櫃得收拾,廚房也得收拾,拂塵一物必不可少。所以素有潔癖的大書法家米芾擇婿,挑了一個名叫段拂的青年。段拂字去塵,米芾老師開心地說:“既拂矣,又去塵,真吾婿也!”

宋理宗時,賈似道當權,有個太學生批評他,說他有兩大罪狀:

罪狀一,過於鋪張。他給母親過大壽,上巨型果盤,層層疊疊往上摞,狀如金字塔,高達一兩丈,其中一個果盤沒擺好,水果轟隆一聲滾下來,居然把坐在旁邊的賓客給壓死了。

罪狀二,過於浪費。他們家吃饅頭,從來不吃饅頭皮兒,饅頭出鍋,揭了皮兒才吃,男女老少,上上下下,一年浪費幾百斤。

賈似道確實有罪,罪還不少,但拿巨型果盤和浪費糧食說事兒,實在是避重就輕。因為在宋朝,不吃饅頭皮兒的也不止賈似道一家。南宋周煇說過:“籠餅、蒸餅之屬,食必去皮,皆為北地風埃設。”籠餅即包子,蒸餅即饅頭,北方人吃饅頭去皮兒,吃包子也去皮兒,因為北方乾燥,有“風埃”,大風颳上細塵,吃了牙磣,不揭皮兒不行。

宋時,大戶人家宴請賓客,要專門僱人搭帷幕,架仰塵,沒有這兩樣東西不能開飯。帷幕是布做的,圍在餐桌四周,用來擋風;仰塵先用高粱稈編出骨架,上面再蓋一張大竹蓆。把這東西架到頭頂上,可以擋住從空而降的塵土落到菜餚上去。

宋·王鞏《聞見近錄》說:“丁晉公嘗忌楊文公。文公一日詣晉公,既拜而髯拂地。晉公曰:‘內翰拜時須撇地。’文公起,視其仰塵,曰:‘相公坐處幕漫天。’時人稱其敏而有理。”

至明清,除了清灰冷灶,有氣無煙的人家,室內吊頂打仰塵已成建築裝修規範:

《醒世姻緣傳》第七回“連夜傳裱背匠,糊仰塵,糊窗戶。”

《醒世姻緣傳》第四十二回“原作臥房的三間是紙糊的牆,磚鋪的地,木頭做的仰塵,方格子的窗牖。”

《醒世姻緣傳》第四十九回“他催著晁夫人把那裡間重糊了仰塵

糊了牆,綠紗糊了窗戶,支了萬字藤簟涼床、天藍冰紗帳子,單等過了對月就要來……”

民國年間,雁北即有民謠“仰塵房,磚墁地,八仙桌子太師椅,雙喜窗欞炕圍畫,神仙住下了也不想離。”甚人能住這樣的房子?自然是大戶人家。

“仰塵”不知從何時起,已成為晉語一級詞彙。昔日,初冬,御河冰面未凍嚴實,若有人不慎墜入冰窟窿中溺斃,得勝堡的人就會戲言“那人住進仰塵房啦!”

舊時的歸綏,房屋多為土木結構。儘管牆體有實剪、表磚、土坯以及四明磚柱之分,屋頂用料優劣也有天壤之別,但屋頂結構卻差異不大。一般均為樑上架檁,檁上擱椽,椽上鋪木板或葦簾,然後撒一層薄薄的麥秸,最後用大橪泥抹平搗實。因而從屋內看,梁、檁、椽、板一覽無餘。不僅前低後高,而且縱橫交錯,既不美觀也不衛生。再加上當時普通人家都是連炕灶,常年做飯取暖,家裡煙熏火燎,塵土飛揚。屋頂積滿汙垢,吊滿灰塵,自然看著不舒服,住著也不舒服。於是打仰塵的行業就應運而生。

老歸綏的裱糊匠手藝高超的,多以給官宦人家裝裱字畫為生。裱糊技藝不佳者才在生意不景氣時,招攬些糊頂棚和製作燈籠、風箏、紙製喪葬祭祀品等零活,補貼家用。

仰塵不需要年年打。或年代久遠、或白土刷的過厚仰塵不堪重負而自行撕裂、或因漏雨而損壞,只好花錢僱人重新來打。

最有趣也最可憐的是雨天,若屋頂失修而漏雨,雨水會把仰塵滴溼並迅速擴充套件開,這時須及時發現並將此處中心點用銳物捅破,雨水便從破孔中傾洩而下,落入地面盛放的容器中,雨小時聞滴噠聲,雨大時觀泉水落,也算是窮人屋裡無可奈何的一景吧。

更要命的是,若漏雨時家中無人,雨漏處的那一片仰塵會因雨水自重而自行墜凹、墜破,雨水也會落下來。若屋頂四處漏雨全面開花,則有可能造成整個頂棚塌陷。

打仰塵離不開糨糊。打糨糊,雁北話叫“促糨糊”。促糨糊水與火候必須恰到好處。火太大,鍋底的麵糊會焦,雁北話叫“扒鍋”。火若太小也不行,麵糊不熟則粘合力度大打折扣。父親年輕時給畫匠幫過工,對促糨糊有些經驗,就是燒一壺滾燙的開水直接衝。這樣一來,麵糊既可以被燙熟,又保證不會扒鍋底。前幾年,有一次我在超市發現有手工糨糊賣,買回去,父親瞥一眼,說:“如今所謂匠人,偷奸取巧圖省事,加燒鹼促糨糊,用當然是能用,但一返潮,白紙會泛黃。醜死。”父親一直都自己促糨糊。糨糊促好後邦邦硬一塊,用的時候臨時摻水,調稀配稠,黏性非常好。

由於糨糊是用白麵促的,這就給老鼠準備了美餐。每當夜深人靜,老鼠就會出來,在頂棚上噗噗楞楞地亂跑,還會嘶啦嘶啦地撕下頂棚上的紙,連糨糊一起吃掉。所以,仰塵被老鼠撕成東一條子西一道子,也是仰塵不得不打的原因。父親每次促糨糊時總要在糨糊里加點六六粉,作為對老鼠的懲戒。

打仰塵的時間大多在臘月。那時,歸綏多數人家都有掃塵的習俗,凡破舊的頂棚都需要揭下來重裱,這也是裱糊匠們最忙碌的時候。

仰塵多數是用木條,或者葵花杆做架子。也有先在牆上釘釘子,釘好釘子後,再用麻繩或鐵絲在釘子之間連起來,形成網狀。用鐵絲麻繩不如釘架子,因為不便於糊紙。

打仰塵,頭一層用報紙,第二層用麻紙。記得大召西夾道的紙店就賣麻紙,隔不遠的舊貨店就賣舊報紙。頭一層報紙不用刷溼,只在木框上刷糨糊就行了。麻繩鐵絲太細,不好刷糨糊,只好從上面折過來粘牢。麻紙則需要全面刷糨糊,貼在頭層報紙上。乾透後用白土子粉刷一新。

笤帚是打仰塵的重要工具。雁北的笤帚多用摔過籽的散穗的黍子綁紮而成,用這種材料做成的笤帚軟硬適中,不容易劃破棚紙。除此之外,匠人所用的工具還有糨排、裁刀等。

打仰塵最關鍵的就是把紙糊在預想的位置,這需要相當的工夫才行。紙上刷的糨糊多了幹後易開裂,少了又粘不住。尤其滿刷糨糊的紙非常軟,往上遞送時要非常小心。為此先人發明了一種專用工具——T形小杆,下邊的人將刷滿糨糊的紙搭在其上高舉起來,站在梯子上負責裱糊的師傅輕輕地接過紙,用鬃刷或小笤帚先頂住紙的中間,然後往四面一掃,一張紙就平整地貼在了骨架上。貼時,紙的角度很重要,一旦貼斜了,下面的紙就會越來越斜,搞不好就得撕掉重幹。那時,匠人若不能把紙糊得橫平豎直、嚴絲合縫,僱主是不給工錢的。

對於舊時的呼市人來說,打仰塵是一件很莊重的事情。進入臘月,打仰塵的人家先要去請裱糊匠。確定匠人到來的時間後,家裡人一大早就提前忙碌起來。抬桌子、抬凳子、搬傢俱,主要是把阻礙打仰塵的物件收拾開來。挪不動的東西,主婦為了防止裱糊匠踩壞,還會在上面鋪墊上東西。

兒時,家裡為了省錢,打仰塵用的都是舊報紙,報紙都是父親從機關裡拿回來的。打仰塵前我總會把喜歡的報紙挑出來,首選那些有令人振奮訊息的報紙。比如“肯尼迪被打死了!”“赫魯曉夫下臺!”每天早上睜開眼,看到這些黑體字的大標題,能使人亢奮一整天。仰塵經過粉刷,雖然家裡亮堂了,但每天早上睜開眼只能望著光光如也的屋頂發呆。

記得1962年臘月打仰時,姥姥已經病重了,紛亂之中,她無處可去。幸虧家裡有張小飯桌,二尺見方,擺在地上,姥姥就蜷縮在上面,苦苦地等待打仰塵的結束。

那時的日子可真苦。姥姥雖然在低聲地呻吟,我因為小,卻高興地炕上地下亂蹦一氣。現在想起來令人痛心的是,姥姥雖然重病,竟然沒住過一天醫院。病危回山西老家時,臨上車前母親給她靜脈裡推了點葡萄糖,一個月沒吃飯的姥姥竟然在舅舅的攙扶下,走上了火車。八個小時的硬座,不知道她老人家是如何熬過的。

唉,淚下!(韓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