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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年少不懂尼僧道,中年了悟甚驚心

《紅樓夢》裡有一類特殊的人。或僧或道或巫,雖然都以方外之人的面貌出現,其實和今天一樣,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誰是偽修行,誰是真道行?需一一辨認。大抵有這幾種:

紅樓夢:年少不懂尼僧道,中年了悟甚驚心

一、 仙佛的化身,癩頭和尚、跛足道人是也。

第一回裡,石頭被棄於青埂峰下,“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骼不凡,丰神迥異,說說笑笑來至峰下。”然後那僧把石頭化作通靈寶玉,攜他下界歷幻。

這兩位仙師,現身塵世時,形象發生根本性的變化。不再是“骨骼不凡,丰神迥異”,而是“那僧則癩頭跣腳,那道則跛足蓬頭”。這是對世人多以貌取人的反諷,也是一個絕妙的譬喻:從仙境到塵世,即由真到假,真仙師在世俗眼裡卻是邋遢瘋癲之狀,那麼,世俗所歆慕愛惜的風流體面,真相又如何呢?

這一僧一道,時隱時現,度脫世人,只是當局者迷,每每不肯醒來。還是第一回裡,兩位仙師先在甄士隱睡夢裡現身,甄士隱醒後:

看見士隱抱著英蓮,那僧便大哭起來,又向士隱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孃之物,抱在懷內作甚?“士隱聽了,知是瘋話,也不去睬他。那僧還說:“舍我罷,舍我罷!”

此時甄士隱尚不悟。之後兩位仙師“就此分手,各幹營生”,各自度脫世人去了。到甄士隱連遭不幸、暮年悽惶之時,跛足道人又現身,唱著《好了歌》度他去了。

第十二回裡,賈瑞因起淫心而中了鳳姐的相思局,一病懨懨時跛足道人現身,給他風月寶鑑救命,但是賈瑞不聽警告,照了正面,反而送命。

第六十六回,柳湘蓮悔婚,導致尤三姐自刎。柳痛悔不堪,跛足道人現身點化,“連我也不知道此係何方,我係何人,不過暫來歇足而已。”柳湘蓮聽了,不覺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劍,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便隨那道士,不知往那裡去了。

而癩頭和尚想對釵黛有所影響。

第二回林黛玉初進賈府時,從黛玉之口側面交代:

紅樓夢:年少不懂尼僧道,中年了悟甚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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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遭遇不幸的苦命人。

如前面所說的甄士隱,丟了愛女,毀了家業,萬念俱灰;柳湘蓮辜負尤三姐,痛悔欲絕,終於看破紅塵。賈惜春蕙質蘭心,卻自幼無人關愛,宛如賈府裡一個棄兒。冷漠的環境形成她冷僻的靈魂,素來不喜交遊。在賈家還處處洋溢富貴祥和之氣時,她已抱定清修之志;當賈家崩塌,她披緇為尼,青燈古佛作伴,實在是大解脫。你看她的姊妹,哪一個得了好結果。

全書的主人公,金尊玉貴的賈寶玉,最終結局無疑也是出家,應了當日“你死了,我就當和尚”之語,否則,又哪來《情僧錄》這個書名呢?

塵世如茫茫苦海,人就是世上苦蟲,在無窮傷痛裡胡亂撲騰,到哪一站才是解脫?所以造物悲憫世人,設計了這麼一個去處,給走投無路的靈魂留下一個泡沫。正所謂“到頭一夢,萬境歸空”。

紅樓夢:年少不懂尼僧道,中年了悟甚驚心

三、 眷戀紅塵,作秀的偽修者。

偽修者很多,如賈敬,“不肯回原籍來,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胡羼,就是鬼混,亂來。宗教信仰本是非常嚴肅的事情,怎麼能胡羼?可知賈敬不是真修行,而是一種別緻的鬼混罷了。

清虛觀裡的張道士,“是當日榮國府國公的替身,曾經先皇御口親呼為大幻仙人,如今現掌道錄司印,又是當今封為終了真人”,賈母尊敬得很,口口聲聲“老神仙”,也不過寄生於權貴機體上,說是修行,其實是生意。混口飯吃而已。

這樣的,只是換個方式混社會罷了。

玉山要說的眷戀紅塵之人,不是指這二位。這二位始終在紅塵裡廝混,談不上眷戀不眷戀。我要說的是妙玉。一隻腳踏在紅塵外,另一隻踏在紅塵裡,她從來不是個誠心修行的人。

妙玉本來是詩書仕宦之家的千金,只因家中變故,不得已託身庵堂,卻不肯真正出家,而是帶髮修行。先佔據進可攻退可守的有利形勢,再打造冷傲高潔的人設,是一種很聰明的營銷手法,以極低的成本炒高了自己的身價。“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薄命司的判詞裡已揭示,這個人不曾潔過,空過,實際上她內心裡極為熾烈,對紅塵之事極為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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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賈母帶著劉姥姥逛到櫳翠庵,妙玉烹茶奉上,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歷來論者在這裡反覆開掘,多有發揮,玉山以為,沒有那麼複雜,就是說明,妙玉並不像看上去那樣淡泊,那樣不事逢迎,而是暗地裡下了大功夫,做足了功課,對恩主的飲食細節都瞭如指掌,才能做到恰當承奉。而賈母跟她說話,也完全是吩咐下人的語氣,並沒有一點對修行人的尊敬,意思是,你那一套,唬別人行,跟我就省省吧。

妙玉接著領寶釵黛玉進去喝體己茶,寶玉跟著。這裡幾件古珍茶具吸引了讀者的注意力,使人往往忽略了一個微妙的字眼。妙玉“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隻綠玉斗來斟與寶玉”,這個“仍”字大妙。有上一回,才有“仍”。說明寶玉並不是第一次來,更不是第一次用妙玉的杯子。但是這次釵黛在前,妙玉渾作不覺,這是赤裸裸地在撩寶玉啊。寶玉尷尬了,所以充了一把傻,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這有點傷自尊了。所以妙玉豁出去又撩一把

正色道:“你這遭吃的茶是託他兩個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

這哪裡是“正色”,分明是撒嬌好不好。

所以林語堂罵妙玉是“色情狂的小尼姑”。這話過頭了,妙玉只是眷戀紅塵,在檻內外徘徊不定而已。她一邊以“檻外人”的保護色美飾自己,一邊向“檻內人”頻頻傳遞訊號,寄望那個人把自己拉到檻裡進去。她以為自己一隻腳在外,一隻腳在內,進退自如,可攻可守,結果卻是進退失據,方寸大亂。

玉者,欲也。欲而且妙,怎麼得了?禪心失守,心魔焉得不生?外魔焉得不至?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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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或藏汙納垢,或權錢中介。

一個鐵檻寺,一個饅頭庵,不是清淨修行之處,而是藏汙納垢之所。其中僧尼,披著出家人的外衣,乾的卻多是不道德的,甚至罪惡的勾當,或給種種權錢勾兌、違法交易充當中介。

饅頭庵,正式名稱叫水月庵。說饅頭庵,顯然是暗釦那兩句詩“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鐵檻即鐵門限,饅頭即土饅頭,就是墳塋。饅頭庵之名暗示,這裡就是個墳,關著活人的墳。第十五回《王鳳姐弄權鐵檻寺秦鯨卿得趣饅頭庵》裡,秦鍾向小尼姑智慧求歡,智慧說,“除非等我出了這牢坑,離了這些人,才依你。”這等牢坑,禍害了多少智慧這樣的青春少女?

饅頭庵的老尼,叫淨虛,其實既不淨也不虛,一門心思撈錢。為了得些好處費,挑唆王熙鳳包攬訴訟,去擺平張李兩家的官司。鳳姐懶得管,她又用激將法,“張家不知道沒工夫管這事,不希罕他的謝禮,倒象府裡連這點子手段也沒有的一般。”這口吻,哪有一點出家人的味道呢?王熙鳳被她一激,居然就應承了,可能也還是貪吧。嚐到了弄權的甜頭,王熙鳳日後就更加大膽妄為了。為後來敗亡埋下了伏筆。果然三姑六婆都是沾不得的。

紅樓夢:年少不懂尼僧道,中年了悟甚驚心

元春省親的時候,買了些沙彌、道士,後來都送往鐵檻寺,由賈芹負責管理,管得烏煙瘴氣。賈珍罵他,“你就為王稱霸起來,夜夜招聚匪類賭錢,養老婆小子”,連賈珍那樣的爛人都看不慣了,可知鐵檻寺亂成什麼樣子。管饅頭庵,名聲就更難聽了,搞得社會上大字報都貼出來了。本是清修之地,還是家廟,居然到了這個地步,這裡面都是些什麼人啊。

第七十七回,“王夫人道: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要把一干伶人攆走。“從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圓心,各自出家去了。”哪裡是出家呦!智通圓心的打算是“巴不得又拐兩個女孩子去作活使喚”,瞧瞧,這也叫出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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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興妖作怪,暗算害人的巫人。

這是最為邪惡的一種,如馬道婆。騙點香油錢,也就算了。但她為了錢,不惜害人性命。尤為可怕的是,趙姨娘雖然抱怨受欺負,原並沒有害人的念頭,只是發洩情緒罷了;而馬道婆卻挑動,誘使她謀害寶玉、鳳姐,然後主動攬活,並要她寫下欠條。先挑起罪惡,再借罪惡生財,這就是不折不扣的世上妖魔。何況她還是賈寶玉的寄名乾孃,何況賈家可有人慢待過他。

這樣的人,不僅出入賈府,還能穿梭於南安郡王、錦田候等等達官顯貴之宅,每每拿妖精鬼怪來嚇唬人,孰料興妖作怪的,不是別個,正是這貨。你大把錢花在他那,他還在惦記害你,真是細思極恐的事。所以歷朝歷代對巫蠱厭勝之類,都很警惕,發現苗頭就嚴酷鎮壓,是一點錯也沒有的。今天也不乏這樣的妖物,所幸法網恢恢,天不藏奸。絕不能讓他們有容身之所。

看似一類方士術人,其實千差萬別,魚龍混雜。《紅樓夢》描摹世態人情,真是林林總總,窮形盡相。世上人物,真偽莫辨,不可不察。

那一年我三歲時,聽得說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從。他又說:既捨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癩頭和尚欲度黛玉未果。

而據薛姨媽說,薛寶釵“這個金鎖是個和尚給的,日後等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從鶯兒的話裡可以應證,就是癩頭和尚。但是這裡很可疑,因為癩頭和尚度香菱,度黛玉,都是要她們出家,為何對寶釵,卻是指導婚姻?這裡面應該有文章。

兩位仙師還有一次共同現身,是在二十五回。賈寶玉、王熙鳳叔嫂倆著了馬道婆的魔法,眼看性命不保,這時一僧一道聯袂出場,“那道人笑道:你家現有希世奇珍,如何還問我們有符水?”和尚指點,把通靈寶玉“懸於臥室上檻,將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內,除親身妻母外,不可使陰人衝犯。三十三日之後,包管身安病退,復舊如初”。救了二人性命。

統計,跛足道人救賈瑞失敗,度甄士隱、柳湘蓮成功,但是在二人蒙受巨大痛苦之後。癩頭和尚度香菱、黛玉失敗;指導寶釵婚姻,縱使成功也是悲劇。合力救寶玉、鳳姐成功。仙佛度脫世人的成績單,也不理想啊。可知人間苦痛,實難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