茆衛東
民以食為天，龔兄最愛食三邊。
書畫家、旅行家龔兄，一般不接受別人的宴請，實在推不掉，便提出一要求，
吃飯的點，不問大店小攤，須緊挨著三邊：湖邊、河邊和田邊。
問他為何？他說，
三邊的地，天氣水汽接地氣，活魚活禽活果蔬。每一筷都是新鮮，任一勺均為真味。
這話在理，隨他走了一遭，著實口福不淺，口味不一般。
頭一回，臨湖的漁家店，膝蓋高的小方桌，五六張小竹椅，風來便是一陣涼爽，夾著溼潤的水草味。龔兄一屁股落座，喊店家點菜，漁老闆說，沒選單，你自個報，我心裡記著呢。龔兄望望我們一圈七八位，報，
紅燒划水、清蒸甲魚、鹽水草蝦、羅卜燒肉、昂刺魚豆腐湯
，外加兩道素菜，滿口菜。
漁老闆說，韭菜炒粉絲、白菜幫燒油渣，可行？龔兄大手一揮，甚好。接著，領著咱們滿湖邊轉悠。說是轉悠，實則所見所聞多半好奇，比如近處的小漁村，一溜邊的漁家女圍在一塊擠蝦仁，老漁工拎著桐油在刷船身，還有一堆又一堆的男女在曬地籠、織漁網。
抬頭遠眺，夕陽欲西，水天一色，帆影點點，氣象萬千，龔兄的相機接連咔嚓，惹得我們的手機也跟著嚓成一片。
等漁火高挑時，小方桌上的湖邊菜剛剛出鍋，果然是活色生香，鮮鹹異常。紅燒划水，即是
一條近四斤重的鏈魚尾，大燒小燜後，紅滷粘稠，披滿魚尾，筷子一挑一起，醬紅的湯汁立即滲入白如雪、嫩如脂的魚肉，含入口中，皮膠黏，真如淮揚點心中的皮凍一樣彈牙濃郁，必須左右回味。而肉質卻十分細嫩，不用咀嚼，好像吮吸的吃法，才能享受這一番水性紮實、魚味強烈的美好滋味。
另外，碩大的魚骨，也能細嚼一陣，且下酒，不信，看龔兄，摺扇狀的魚尾，僅半片，他便下了三兩小酒，且津津樂道，招呼大家一起吮魚尾，關鍵是吮吸的那一口香濃的湯汁，勝似啃一隻鳳爪或是豬蹄，妙不可言。接著，
各自的筷頭伸向四方，各取所愛，直至吃喝得湖風浩蕩，漁歌四起，方才仰頭看星星望月亮，跟著吟誦起：舉頭望明月，低頭說划水。
再看來到河邊是怎樣的情景。龔兄所站立的窗戶外，一條大河岔出三條小河，向南而逝，就一支菸的工夫，一大三小的河面上魚蝦翻跳，像是彙報演出，龔兄一時成了唯一的觀摩嘉賓。
只見他邊看演出邊點菜，首選醉蝦、燒小雜魚。店家領著店小二，將三岔口的一張板網猛地提出水面，一大捧小魚小蝦，碎銀子、大蜢蚱一樣閃起銀光、蹬蹦起伏，煞是熱鬧，最終都在一缽黃酒醬料、一口姜蔥煸出油味的鐵鍋中，沉醉或是沸騰，類似那條小河邊寧靜的黎明，暴雨中的奔流。上桌時，依然是一把碎銀子、大蜢蚱的顏色和活勁，一隻醉蝦，一直保持著遊弋時的緊緻與水靈，佐以略鹹微甜的醬料，將生鮮的蝦仁的滋潤與美味，推向更高一層的境界，只有味蕾能夠意會，詞彙已經無法言傳。小雜魚吃的不是肉，完全是那一口野性的味。
小雜魚得整條搛起，在舌尖理出絲卡、細肉的同時，盈盈口舌的是一口小鯽魚、小鰺條、小昂刺、小虎頭鯊等雜七雜八小魚兒的多元疊加的水鮮，格外濃烈，筷頭碗沿，掛湯拖滷，饞得諸位箸不停歇，酒忘斟滿。
如果不是龔兄召喚一聲：大河小河風浪平，端個酒杯行不行？大家在河邊度過的可能只有菜五味，而無酒三巡了。
應該是在一個春夏之交的中午，龔兄漫步田邊，向菜田的三個方向指點了一下，半小時後，三大碗素炒完成，青枝綠葉，油香飄忽。新韭炒草雞蛋，韭葉鮮綠，蛋片金黃。海米炒菠菜，海蝦米、菠菜梗飽滿紅亮，莖葉肥厚翠綠。
小青菜燒百頁，油綠綿白，賞心悅目。感覺是素味齋飯一般，一口酒菜，滿滿當當，倒也鹹頭正好，脆嫩清爽，一樣的適口快意。誰知隔了一會，上來一大盤白切肉，皮糙肉厚，上筷頭一卷，伸入醬油碗中打個滾，一入口，油水迸發，身心俱佳，直呼舒坦。還有一大砂鍋的土雞湯，黃油花兒鋪開一層金光，提勺，盛入一碗，放在手邊小涼，方能尖起嘴巴吸嘬，頭一碗是清湯，色淡如水，卻鮮燙其中。第二碗的湯水已經轉為渾白，雞肉中的蛋白質、胺基酸釋放完畢，湯水中除了鮮美的口味，還有細粒狀的摩娑感，細密，香稠。龔兄放下湯碗，乘著酒興，要寫字，贈予主家。大家問道，龔兄想寫什麼字？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農家。三素兩大葷，酒至夜挑燈。
這時，一陣風過，好像一起喝彩，好詩，豪放之氣穿行於婉約之城。
龔三邊的飲食之境，已越過一酒一菜的平面，隆起著一位書畫家、旅行家全新的高度，在田園間放飛出發時的心靈，在杯盞裡回首漸遠走的風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