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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晚書評|從《權力的黑光》反思古代官場文化

上世紀90年代,電視劇《包青天》轟動一時,成為劃時代的經典。前一段時間重溫,除了再次覺得展昭很帥、包拯很黑之外,還解開了自己的一個“世紀困惑”:小時候一直不明白“鐵面無私編中間”是什麼意思,這次特意看了片頭曲字幕,原來是“鐵面無私辨忠奸”。

在這部劇裡,孰忠孰奸,作曲者早心有所屬,就連年紀尚小如我者也能分辨便得清清楚楚。包拯,那位臉黑如炭、愛民如子、忠於君上、被老百姓愛稱為“青天大老爺”的自然是忠臣的典型代表。

類似忠臣在中國歷史上尚有不少,除了“忠”之外,他們的另一個鮮明特徵是,“清”,也即清正、清明、清廉。與“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的貪官相比,他們恪守道德,甘於清貧,對自己、對屬下、對家人的嚴格近乎刻薄。

最著名的例子莫過於幾乎人盡皆知的海瑞了。據說,海瑞的母親過生日,這位孝子也僅僅買了兩斤牛肉打牙祭,平時更是簡樸的不得了,菜自己種,肉乾脆不吃。以至於總督胡宗憲聽到這個訊息,狠狠地八卦了一下:“昨天聽說海縣長給老母親過生日,買了兩斤牛肉。”

明朝弘治年間,曾做到過陝西三邊總督的秦紘也是位大清官,據說他“廉介絕俗,妻孥菜羹麥飯常不飽”,堂堂三邊總督,省部級高官,竟然食不果腹,今人看來,似乎有點匪夷所思,然而,事實就是如此。成化年間他得罪了明宗室慶成王,被誣陷下獄,朝廷下令抄沒家產,結果發現這位巡撫大人幾乎是家徒四壁。奉令抄家的太監尚亨受到感動,把抄到的幾件破衣上呈皇帝,明憲宗也嘆息道:“貧一至此耶?”秦死後,權閹劉瑾恨他生前耿直,藉端追論其罪,再次對他家進行抄沒,結果又是“籍其家,無所得”!

在權力達到普通人難以企及的地步,大多數同僚都在以權謀私,自己也有機會以權謀私的時候,包拯、海瑞、秦紘等卻能甘貧樂道,在任上,還能為老百姓做一些實事。包拯“拯立朝剛毅,貴戚宦官為之斂手,聞者皆憚之”。《劍橋中國明代史》中說海瑞“是嚴峻守法的官員,熱心保護老百姓,制止紳士的非法行為”。正德年間的宰相楊廷和則評論秦紘說,“歷官五十餘年,屢遭挫衄,許國之心,老而彌篤。盡心民事,所在鹹有惠澤”。這樣的官吏,在中國歷史上的確少見,也因此,他們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不斷高大完美,進而成神。

談遷說秦紘“剛直嫉惡,通籍五十餘年,屢挫不屈,惠澤及民,始終全節,稱一代完人”。而包拯和海瑞則更甚,海瑞死後,“今江南郡邑相傳公已為神” ,不少地方建有紀念祠堂,海瑞化為城隍爺的神話也廣為傳佈。如今的廣州城隍廟中,海瑞即是三位城隍爺之一。包拯則成了陰間東嶽大帝屬下專掌善惡因果報應的機構“速報司”的司主,《續夷堅志》中有這樣一則故事:一被劫掠的女字頗有姿色,娼家欲高價買之,女子誓死不從,但奈何主家貪財。有一巫女對人說:“我能救此女子脫險,嫁與良人。”於是來到主家,閉目吁氣,屈伸良久,作神降之態。少之,瞑目咄吒,呼主人出,大罵之。主人俯伏請罪,問何處觸犯尊神。巫女大罵:“我速報司也!汝何敢以我孫女為娼?限汝十日,不嫁之良家,吾滅汝門矣!”主者百拜謝罪,不幾日便將該女子嫁掉了。

為何清官的形象一再拔高,乃至到了迷信的地步?對此,學者王子今有專門論述,在《權力的黑光:中國傳統政治迷信批判》一書中,他說,“清官的形象,凝聚著民眾對理想政治的嚮往,甚至往往成為自己生存希望的象徵,於是終於幻化為民間信仰中的高大的神”。

王子今進而解釋道,清官迷信是民眾政治力量微弱的表現,但是,把政治生活中的一切希望,都寄託在清官的政行上,自己不再有任何積極的作為,則又為數千年暴君與酷吏的橫行提供了條件,這無疑會進一步削弱民眾的政治力量,由此形成惡性迴圈。跳出“政治層面”,從“人的層面”看清官迷信時,書中一針見血地指出,清官迷信的基礎是人格的自我壓抑,它意味著自卑自弱意識的強化,以及對自在且自為的“人”的品格的自我譭棄。

百姓總是深懷對清官的幻想,幻想破滅後就再幻想職位更高、權力更大的官僚為清官。然而,現實卻不以志怪小說為指令碼,神話也只能是神話。數千年來對“清官”的尊崇久盛不衰,本身就說明了“清官”的稀缺,以及“清官神話”的虛妄。 因為:首先,清官在帝制政體之下絕對無力扭轉專橫腐惡的大趨勢。畢竟,與贓官、昏官相比,清官不過千萬分之一,其力量並不足以在黑暗政治中投射光明。而且,官吏貪汙的風氣,已是“膠固於人心而不可去”。

對此,學者吳思也有過論述,在《潛規則》中專有“貪官的故事”一節,從經濟學的角度分析了貪汙風氣形成的原因,並由此解釋了清官何以“制度性無力”,乃至“制度性消失” 。

其次,清官作為古代官吏道德行為的典範,會更自覺更忠實地維護封建政治體制,絕不可能超越帝制法統給予民眾更多的政治權利。清官在本質上是封建政治秩序更可靠的支柱,在政治鬥爭的關鍵時刻,他們往往成為民眾更為堅定的對立力量。

故而,清官往往又跟酷吏聯絡在一起。《老殘遊記》中的玉賢和剛弼,即是“清官+酷吏”的典型。玉賢是以“才能功績卓著”而補曹州知府的,但他其實是因急於做大官而不惜殺民邀功的劊子手。在他署理曹州府不到一年的時間內,衙門前12個戰籠便戰死了2000多人,九分半是良民。剛弼是“清廉得格登登”的清官,他曾拒絕鉅額賄賂,但卻倚仗不要錢、不受賄,一味臆測斷案,枉殺了很多好人。藉此,劉鄂直斥清官誤國、害民,“清官尤可恨”:贓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 人多不知。蓋贓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為非;清官則自以為不要錢,無所不可,剛愎自用,小則殺人,大則誤國。吾人親自所見,不知凡幾矣。

最後,書中指出,所謂“清官”的許多事蹟難免有虛美增飾的成分,因為人們對清官的熱切渴望,使得傳說中清官的事蹟經過了一次次理想的加工與炮製。

以包拯為例,從宋元開始到明清之際,包公斷案題材的傳奇小說就有數十種,各類的包公戲更是數不勝數。文章開頭提到的93版《包青天》便是以《三俠五義》裡的包拯為原型,結合民間傳說改編而成的,講述了包拯斷案的41個單元故事。而《宋史·包拯傳》中,僅記載包拯斷有“牛舌案”一件案子。

除了清官迷信,《權力的黑光》還分析了政治萬能迷信、天命迷信、君主迷信、長官迷信、先祖迷信、聖賢迷信、長老迷信、功臣迷信、讖緯迷信等,全方位反思了中國幾千年的傳統政治文化。這是一本嚴肅、凝重的學術著作,因為它所探討的與每一箇中國人都息息相關。

深晚書評|從《權力的黑光》反思古代官場文化

《權力的黑光:中國傳統政治迷信批判》

王子今 著

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年11月

特約撰稿 李佔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