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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曆皇帝:不想做拉磨的驢,只想躺平!

萬曆皇帝:不想做拉磨的驢,只想躺平!

本文節選自黃仁宇《萬曆十五年》,標題為編者所擬。

以皇帝的身分向臣僚作長期的消極怠工,萬曆皇帝在歷史上是一個空前絕後的例子。其動機是出於一種報復的意念,

因為他的文官不容許他廢長立幼,以皇三子常洵代替皇長子常洛為太子。這一願望不能實現,遂使他心愛的女人鄭貴妃為之悒鬱寡歡。另外一個原因,則是他在張居正事件以後,他明白了別人也和他一樣,一身而具有“陰”、“陽”的兩重性。有“陽”則有“陰”,既有道德倫理,就有私心貪慾。這種“陰”也決非人世間的力量所能加以消滅的。於是,他既不強迫臣僚接受他的主張,也不反對臣僚的意見,而是對這一切漠然置之。他的這種消極怠工自然沒有公然以聖旨的形式宣佈,但在別人看來則已洞若觀火。

皇帝決心以頑強的意志和臣僚們作持久的對抗,臣僚不讓他立常洵為太子,他也不立常洛為太子,甚至不讓常洛舉行冠禮以便向翰林院的官員就讀。像這樣雙方堅持達10年之久。

迫於強大的輿論壓力,他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打算。但是他的屈服是帶著仇恨的。皇長子被封為太子,皇三子被封為福王到河南之國,從此皇帝的心靈上就留下了永久的傷痕,他的臣僚也再沒有機會能使他按照他們的意志執行他的任務了。皇帝仍然是皇帝,但是再也不願意做任何事情使他的文官快意。像這樣又20年。

各種法定的禮儀在照常舉行,但是皇帝已經不再出席。高階的職位出缺,他寧可讓它空著而不派人遞補,使那些文官們除了極少數的人以外已不再有升遷到最上層的希望。臣僚們抗議的奏章不斷向他提出,他也不加答辯。因為他知道,只要在奏本上一加硃批,不論是激烈的駁斥還是冷靜的辯說,這些未批和原來的奏摺都要送到給事中的辦公室裡傳抄公佈,這就正好中了那批抗議者的下懷,使他們達到了沽名買直的目的而暴露了自己缺乏雍容的氣度。最合適的辦法就是把這些可惡的奏本留中,即扣押在宮內不加批示。

於是有良心的官員覺得無法執行他們的任務,只好提出辭呈。萬曆以同樣的態度對付這些辭呈,既不援例慰留,也不準離職。有的官員在忿怒之餘徑自掛冠而去,吏部建議對他們追捕而加以究問,萬曆同樣還是置之不理。到他臨朝的後期,一個文官自動離職就意味著一個名位已被廢革,因為不再有人補缺。

皇帝和他的臣僚熟讀詩書,知道經典史籍贊成臣下向無道之君造反。但這無道必須到達桀、紂的程度,即以極端的殘暴加之於臣僚和百姓。現在的萬曆皇帝卻並非如此,而且除了不理上述性質的檔案以外,他照常批閱其他奏章。也就是說,

他的消極怠工,放棄自己的職責,是有所選擇的,他自己可以理直氣壯地表示,他是在奉行道家“無為而治”的宗旨。

對於這種情況,臣僚們是找不到任何經典中的訓示來造反的。所以,不滿甚至憤激的情緒儘管不斷滋長,卻始終沒有發展成為“誅獨夫”或者“清君側”的內戰。

皇帝的放棄職責並沒有使政府陷於癱瘓。文官集團有它多年來形成的自動控制程式。

每到屬牛、龍、羊、狗之年,北京的會試、殿試照舊舉行;地方官和京官按時的考核也沒有廢止。派遣和升遷中下級文官,用抽籤的方法來決定。吏部把候補人員的名單全部開列,一個官員除了不得出任原籍的地方官或其父子兄弟的上下級以外,他將要出任什麼官職,決定的因素不是他的道德或才智,而是出於與事實無關的一根竹籤。對於這些例行公事,皇帝照例批准,大多數情況下則由司禮監秉筆太監代作硃批。

在御宇48年之後,萬曆皇帝平靜地離開了人間。他被安葬在他親自參與設計的定陵裡,安放在孝端皇后和孝靖皇后即恭妃王氏的棺槨之間。他所寵愛的貴妃鄭氏比他多活了10年。由於她被認定是國家的妖孽,她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這10年,她住在紫禁城裡一座寂寞的冷宮中,和她的愛子福王永遠睽離。福王本人也是一個禍患,據說萬曆生前贈給他的莊田共達400萬畝。由於成為眾人怨望之所集,也沒有人敢為他作任何辯解,說這個數字已經被極度地誇大,而且大部田土已折銀每年未逾20000兩。

奇怪的問題是,皇位的繼承問題早已解決,萬曆皇帝又龍馭上賓,而關於當年延擱立嗣的責任之爭,反較問題沒有解決的時候更加嚴重。每當提及往事,就有許多廷臣被捲入,而且舌戰之後繼以筆戰。這時朝廷中的文臣已經分裂為若干派別,彼此間無數的舊恨新仇需要清算,激烈的爭論則常常肇始於微不足道的釁隙。

萬曆皇帝幾十年的統治,至此已經造成了文官集團中不可收拾的損傷。

皇帝是一國之主,他應當盡心竭力以保持文官集團的平衡。做到這一點是很不容易的,除了公正和不辭勞瘁以外,還需要超出尋常的精明能幹。針對文官的雙重性格,需要給予物質上的報酬使他們樂於效勞,也要動員他們的精神力量,使他們根據倫理道德的觀念盡忠國事。這兩專案標的出發點已有分歧,而皇帝能用來達到目標的手段也極為有限,概言之,不出於人事的升降和禮儀的舉行。而萬曆皇帝的所作所為,正與此背道而馳。他有意地與文官不合作,不補官的做法等於革除了最高名位。他們鞠躬盡瘁,理應得到物質上的酬報,升官發財、光宗耀祖,此時都成泡影,使他們的畢生心力付之東流。再者,他又把倫理道德看作虛偽的裝飾,自然就不在這方面用功夫。很多把孔孟之道奉為天經地義的文官,至此也覺得他們的一片丹心已經成了毫無意義的愚忠。

萬曆皇帝:不想做拉磨的驢,只想躺平!

表面上的寧靜通常是虛幻的。

文官集團缺乏應有的和衷共濟,反而集中了無數的利害衝突,形成了一個帶有爆炸性的團體。

在萬曆皇帝御宇的48年中,特別到了後期,大臣們已經看透了中樞無復具有領導全域性的能力,也就不得不以消極敷衍的態度來應付局面。此類態度類似疫氣,很快就在文官中流傳,使忠於職守者缺乏信心,貪汙腐敗者更加有機可乘。這種不景氣的趨勢愈演愈烈,使整個王朝走到了崩潰的邊緣。其所以能勉強維持,實在是因為替代的辦法尚未找到。而像我們這樣龐大而歷史悠久的帝國,即使在不利的條件之下,僅憑慣性的作用也可以使這個王朝繼續存在若干年月。

這種氣氛,不消說令人悲觀。有一部分文官,即以後被稱為東林黨的人,發憤要力挽狂瀾。他們的理想是,精神上的領導力量可以在皇帝的寶座之外建樹。他們從小熟讀《四書》和朱熹的註釋,確認一個有教養的君子決無消極退讓和放棄職責的可能,需要的是自強不息的奮鬥。這些以君子自詡的人物,不論在朝在野,總是標榜自己的品德,而指斥和他們不合的為小人。其後,這一派中的若干人被任命為吏部和都察院的官員,職司百官的考察和彈劾。在定期的考核中,他們大刀闊斧地斥退他們心目中認為萎靡不振的官員。

這種重振道德的運動,其標榜的宗旨固然極為堂皇,但是缺少了皇帝的主持,其不能成功已在預料之內。

皇帝也是人而並非神,即使他的意志被稱為“聖旨”,也並不是他的判斷真正高於常人。他的高於一切的、神秘的力量是傳統所賦予,超過理智的範圍,帶有宗教性的色彩,這才使成為他的決斷人間最大的權威。

如果官員們承認他的決斷確乎出於他自己而非出於佞幸的操縱,那麼即使有欠公允,也可以使大家絕對服從。東林黨當然不能具備這樣的絕對權威,更何況當日兩萬名身穿錦袍的文官,作為一個整體,已經喪失了評定善惡的標準,僅憑這幾十個自詡為品德優秀的官員,反倒能訂出一個大家所承認的標準?這幾十個官員盡了很大的力量,要重新建立一種能為別人所承認的道德倫理,結果卻事與願違。反對他們的,也同樣地使用了他們治人之道,即用道德倫理的名義組織他們的集團以資對抗。

萬曆的去世,失去了最後的緩衝因素。互相猜忌的小團體至此公開地互相責難。一連串的問題被提出來了:當初先皇對繼承人的問題猶豫不決,在中樞任要職的人何以不慷慨直言?王錫爵身為首輔,居然同意先皇提出的三王並封的主張,即皇長子常洛、皇三子常洵、皇五子常浩同時不分高下地並封為王,這是何居心?要不是大臣們缺乏骨氣而作遷就,先皇何至把“國本”問題拖延得如此之久,致使後果難於收拾?據說鄭貴妃還有謀害皇長子的陰謀,何以不作徹底的調查追究?這些問題,沒有法律上的程式可供參照以找到答案,但是在感情上則帶有強烈的煽動性。提出問題的人自己也未必有尋根究底的決心,而只是利用這些問題作為控訴的口實,把食指指向反對者的鼻子,藉此在黨爭中取得主動。

本朝的制度,應當說是不能聽任這種黨爭發展的。我們的司法制度極為簡單,缺乏判決爭端的根據。即使是技術上的問題送交御前請求決定,也要翻譯成為道德問題,以至善或極惡的名義作出斷語。在這種具體情況下,只有使全部文官按照“四書”的教導,以忠厚之道待人接物,約束自己的私心,尊重別人的利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朝廷才能上下一心,和衷共濟。要是官員們口誦經典中的詞句,稱自己為君子,別人為小人,在道德的掩蓋下奪利爭權,這就是把原則整個顛倒了。這種做法會導致文官集團的渙散,進而導致我們的帝國無法治理。這不必等到1620年萬曆的靈樞抬到大峪山下葬的時候才能明白,1587年申時行說的“自古國家未有如此而能長治久安者”,已經把這個道理說得十分清楚了。

但是當日的申時行並沒有足夠的力量影響輿論,此後的影響則更為微弱。皇位的繼承問題發生在他擔任首輔的時候,所以很多人都感慨在這緊張的幾個年頭之內偏偏碰上了這樣一個軟弱無能的人做了文淵閣的首腦。

萬曆皇帝:不想做拉磨的驢,只想躺平!

1591年申時行被迫去職的時候,輿論對他已經喪失了同情。這原因需要追溯到上一年,即1590年。這一年之初,皇長子常洛只有足歲七歲半,但按中國傳統的計算方法,他已經9歲。這時他還沒有出閣講學,給很多廷臣造成了不安,擔心他長大以後不能和文官作正常的交往。但是出閣講學,他又必須具有太子的名義,否則就是名不正言不順。問題迫在眉睫,所有的京官集體向文淵閣的四個大學士施加壓力,要求他們運用自己的聲望,促使萬曆冊立常洛為太子。於是,以申時行為首的四個大學士向皇帝提出了辭呈,理由是他們無法向百官交代。皇帝當然也不能接受他們的辭呈,因為他們一去,就不再有人敢接受這個首當其衝的職位。

於是皇帝宣佈,他無意於廢長立幼,但是他不能接受臣下的要挾。他說,如果一年之內廷臣不再以立儲一事打擾他,他可以在1592年立常洛為太子。如果再有人以此糾纏,立儲就要延後。在這一妥協的條件下,各位大學士才回到文淵閣繼續辦公。

在這一年裡,群臣遵照萬曆的意見不再以立儲相催促,但卻都感到了氣氛的沉重。也有很多人懷疑申時行已經為皇帝所利誘,而在運用他的聲望引導京官,使他們擁護常洵。1591年春天,萬曆打算授予申時行以太師,這是文官的最高職銜,即使是張居正,也只是在臨死前才得到了這樣的榮譽。申時行堅決辭謝,萬曆又提議賜給申時行以伯爵的俸祿,這也是沒有前例的。申時行又一次極其惶恐地聲稱他沒有功德可以接受這樣的恩賜。以上的提議雖然都沒有成為事實,但是已經使申時行感到窘迫。這種特殊的寵信使別人因羨生妒,給他執行皇帝和百官的聯絡職務增添了困難。申時行縱然以長厚著稱,但官員們決不會願意這個位極人臣的首輔再立下擁立太子的新功。就在這時候,他又成為輿論攻擊的物件。那一年的陽曆9月,福建僉事李琯參劾首輔,說申時行主持的大峪山陵寢工程出了問題,按照他的情報,地基內已有水湧出。這位遠在數千裡外的地方官,冒著丟掉前程的危險來參劾首輔,其目的不外乎公開警告申時行:你雖然深得皇帝的信任,但是文官集團仍然有足夠的力量動搖你的地位,如果你不對全體文官負責的話。這位上書言事的官員在事後被革職為民,但在文官們看來,這種犧牲決不會是沒有意義的。此人既已博得了忠臣的名聲,而他的計算如果正確,他日復職加官,也是意中之事。

陽曆10月,工部的一位官員因為皇帝允諾的冊立太子的期限在即,立儲大典的各項開銷理應由他負責籌備,他就編造預算,呈請皇帝批准。皇帝的硃批使全體文官為之瞠目咋舌。硃批說,他早已宣告不準臣下在一年之內催促他立儲,這個工部官員借編造預算為名而行催促之實,這就是違反了他的命令,而他也就必須按照宣告中所說的那樣,把立儲延後。這種故意的節外生枝不禁使群臣深感憂慮,人君如此缺乏誠意,他將用什麼來維持威信,統治國家?於是他們聯名奏請皇帝收回這一硃批,並希望他親口許諾的明春立儲一事能付諸實現。因為申時行正在病中,內閣大學士的聯名呈請,由二輔許國執筆。但這份奏章仍然由申時行領銜。

這一大規模的抗議使龍心赫然震怒。申時行獲知皇帝的反應,立即呈上一份揭帖,說明內閣的聯名奏章雖然列上他的名字,他事先卻並未與聞。被孤立的皇帝親自在硃批中感謝申先生對他的忠愛之忱。事情本來可以在這裡結束,因為大學士的揭帖系秘密文書,經過御覽以後向例是退回本人而不公佈的。但是這一揭帖偏偏為許國所截獲,他就毫不客氣地送交給事中辦公室抄錄公佈。申時行立刻向給事中索回原件不準公佈,但其內容已經在文官中傳遍,而且這種索取已發科抄寫的檔案也屬違背成憲。

這樣重大的事件逼得當時值日的給事中參劾申時行,參劾的措辭還十分嚴厲,說他“遁其辭以賣友,秘其語以誤君。陽附群眾請立之議,陰緩其事以為內交之計”,“陛下尚寬而不誅,高廟神靈必陰殛之。這意思說,申時行是一個十足的兩面派和賣友誤君的小人,即使皇上不加處罰,洪武皇帝的神靈也會對他加以誅戮的。

萬曆皇帝開始並沒有體會事情的嚴重性。他降旨勒令這個給事中降級調往外省,並命令申時行照常供職。申時行準備遵旨回到內閣,然而文官們的情緒已經如火如荼,不可遏止,一個接著一個遞上了參劾申時行的本章。很明顯,申時行無法抵禦這些道德上的控訴,他的威信已經掃地以盡,再也無法取得同僚的信任。這種局勢一經明朗,他除了辭職以外,別無他途可供選擇。在這種情況下,皇帝的慰留也無濟於事。要是再戀棧不去,他就必然成為張居正第二。

在聽任申先生離職之前,皇帝不能沒有必要的措施以重振自己的權威。那個發難參劾申時行的給事中由降級外調而加重為革職為民。這是因為他受到了文官的表揚,而要皇帝收回處罰他的成命;而在皇帝那裡,雖然無法挽留群臣所不齒的大官,卻必須表示有能力斥退他們所欣賞的小官。其次輪到了二輔許國。多年來他和申時行在表面上似乎同心協力,這一事件暴露了他對申時行的嫉忌,而他故意公開申時行的秘密揭帖,說明了他的秉性並非忠厚,這種人自也不應在御前擔任要職。由此,許國也被參劾,皇帝批准他“回籍調養”。兩天以後,皇帝才接受了申先生的辭呈。

在這一場悲劇性的衝突之中,沒有人取得勝利。立儲一事竟惹起了如許風波,使兩個大學士相繼離職。既然如此,即使是最激烈的人也不便立即再提起此事,因為怕把事情弄僵而不可收拾。萬曆也很清楚,無論他多麼寵愛鄭貴妃和常洵,這廢長立幼一舉決不會被廷臣所接受,如果公開堅持自己的主張,最後勢必引起大規模的流血,這是與他所崇奉的佛教宗旨相違背的,而且流血之後也未必就能如願以償。基於雙方的這種考慮,就形成了暫時的僵持局面。

在處理立儲這個問題上,萬曆犯了很多錯誤。他的第一步是冊封鄭氏為皇貴妃,位於皇后之下而在其他妃嬪之上。子以母貴,常洵超越常洛而立為皇儲,就可以順理成章。然而在絕大部分文臣看來,這是以幼凌長,自然不合於倫常之道。

萬曆本人也同樣找不到充分的理由以公開自己的意圖,他只能找出種種藉口來拖延。第一個藉口是常洛年紀太小,經不起各種典禮的折磨,第二個藉口就是上面所說的立儲大計屬於皇帝的職權,不容許任何人加以干擾逼迫。在和廷臣往來爭辯之際,他又突然別作心裁,同日冊封三個兒子為王而不冊封太子。臣僚們不接受這個辦法,他又找出了第三個藉口,即皇后年紀尚輕,仍有生育的可能;如果皇后生下兒子,那就是當然的太子而用不著任何爭議了。這種種藉口既表明了他缺乏信用,也暴露了他沒有氣魄,因而官員們的抗議也決不會就此偃旗息鼓。

萬曆皇帝:不想做拉磨的驢,只想躺平!

這種僵持的局面,應該看作本章一開始所說的“憲法危機”。因為僵局之不能打破,原因不在於法律。法律的問題始終沒有被人提起,即皇帝如果一定要廢長立幼,他並不是找不到理論上的依據。假如我們的帝國真正能夠實行法治,而繼承皇位這個問題又由一個具有獨立性的法庭來作出判決,那麼皇帝委託律師根據成文法和不成文法來作辯護,他是很有勝訴的可能的。

第一,常洛並不天生即具有繼承大統的權利,他的幾個弟弟也同樣沒有這種權利。因為皇帝的兒子在被冊封以前統統沒有名義,否則就用不著特別舉行封太子或封王的典禮了。第二,立長而不立幼,只是傳統的習慣而不是強制性的法規,這在永樂登極之後更為明顯。他以太祖洪武皇帝第四子的身分,用“清君側”的名義,從他的侄子建文皇帝手中奪得了皇位而根本不考慮他的二哥和三哥兩房的優先繼承權。所以在200年之後還要堅持繼承皇位必須按出生次序,就等於否定了永樂皇帝的合法性。第三,根據太祖洪武皇帝的規定,嫡子有繼承皇位的優先權,可見皇子的地位決定於其母親的地位,而出生年月乃屬次要。常洛之母為恭妃,常洵之母則為皇貴妃,前述子以母貴的原則在祖訓前仍然大可商酌。第四,如果萬曆非立常洵不可,他還可以廢去孝端皇后而立鄭氏,使常洵成為名正言順的嫡子。在本朝歷史上,宣德、景泰、成化、嘉靖四朝都有廢后之舉而並未因此發生政治波瀾。

為什麼萬曆在這個問題上沒有采取更為強硬的立場,例如堅決地公開宣佈他的主張,而且一口咬定立儲大計屬於他的權力範圍,不容旁人置喙,而且進一步以意圖不能實現即自動退位作為威脅,這都已經無法找到答案了。也許有一條理由可以作為解釋,即本朝不是以法律治理天下臣民,而是以“四書”中的倫理作為主宰。皇帝和全國臣民都懂得父親對兒子不能偏愛,哥哥對弟弟負有教導及愛護的義務,男人不能因為寵愛女人而改變長幼之序。正因為這些原則為天下人所普遍承認,我們的帝國才在精神上有一套共同的綱領,才可以上下一心,臻於長治久安。如果僅僅憑法律的條文作為治國的依據,則我們立國的根本就成了問題,一千多個縣令也很難以父母官的身分領導他治下成千成萬的庶民。所以,萬曆要棄長立幼的企圖,縱使在法律上有可以左右遷就之處,但在堅持傳統觀念的臣僚心目之中,卻早已不直於綱常倫理。臣僚們從來沒有聽說法律的施用可以與聖賢的教導相違,即使是皇帝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在這樣強大的道德和輿論的壓力之下,他在公開場合不得不發表違心之論,否認他有棄長立幼的企圖。

心裡的願望難於實現而且無法明言,同時又缺乏可以密商的智囊人物,從此他就成了一個孤獨的君主。他很想把內閣大學士拉到自己這一方面來,但也不敢公然出口。而事與願違,歷屆的首輔都以群臣的發言人自居,不斷地催促皇帝按長幼之序冊立常洛為太子。催促無效,首輔只能引咎自責,掛冠而去。這樣—來,做皇帝的不得不應付幾個個性完全不同的首輔,應付幾種不同方式的催促,因而搜尋出來的理由就前後不能一致,從而使人更清楚地感覺到他確實缺乏誠意。

雖然形勢對他十分不利,他仍然不放棄他的願望。臣僚們紛紛猜測,究竟是皇帝受到了鄭氏的逼迫,以致一意孤行,還是他想用拖延的辦法,等待皇后自然地死去?孝端皇后的健康情況據說極有問題,如果一旦不諱,皇貴妃鄭氏遞補而為皇后,就足以使任何人找不到根據加以反對。但是孝端皇后偏偏不肯合作,她帶病延年,僅僅比皇帝早死4個月。而這時由於眾意難違,萬曆早已屈服,常洛被封為太子已經20年了。

分析上述問題,還有一個因素不能排除,就是在萬曆登極以後,雖然坐在他祖先坐過的寶座之上,但他的職責和許可權已經和他的前代有所不同。他的祖先,一言一行都被臣下恭維為絕對的道德標準,而他卻是在他的臣僚教育之下長大的。他的責任範圍乃是這群文臣們所安排的。他的感情更需作絕對的抑制。這前後不同之處儘管在形式上含蓄,實質上卻毫不含糊。原因是開國之君主建立了本朝,同時也設立了作為行政工具的文官制度,而今天的文官卻早已成熟,他們所需要的只是一個個性平淡的君主作為天命的代表,其任務就是在他們的爭端無法解決時作出強制性的仲裁。他們要求這位守成之主與日常的生活隔絕,在仲裁爭端中不挾帶個人的嗜好和偏愛以引起更多的糾紛。坦率地說,就是皇帝最好毫無主見,因此更足以代表天命。這種關係,已經由萬曆的曾叔祖弘治作出了榜樣。弘治皇帝愈是謙抑溫和,聽憑文臣們的擺佈,文臣們就愈是稱頌他為有道明君。

這樣的一個皇帝,實際上已經不是國事的處置者,而是處置國事的一個權威性的象徵。他應該做到寓至善於無形。如果他能夠保持感情與個性的真空,經常演習各種禮儀,以增強抽象的倫理觀念,他就和上述要求恰相符合。

多少年來,文官已經形成了一種強大的力量,強迫坐在寶座上的皇帝在處理政務時擯斥他個人的意志。皇帝沒有辦法抵禦這種力量,因為他的權威產生於百官的俯伏跪拜之中,他實際上所能控制的則至為微薄。名義上他是天子,實際上他受制於廷臣。

萬曆皇帝以他的聰明接觸到了事情的真相,明白了自己立常洵的計劃不能成功,就心灰意懶,對這個操縱實際的官僚集團日益疏遠,採取了長期怠工的消極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