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著阿爾卑斯山區秋日陽光，一個穿著乾淨休閒的女孩，蹲在路邊，大口品嚐著剛從垃圾堆裡撿到的黃金獼猴桃。
這是在剛剛結束的集市中被人丟棄的水果。她一邊剝皮，一邊介紹：“這叫黃金獼猴桃，在這邊（法國）賣得好貴的，1。5歐元一個。”然後大口吮吸滲出來的汁水，發出了爽朗的笑聲。她感嘆著，這些被人遺棄的水果，竟然如此香甜。
香甜的背後，有一個辛辣的現實：
隨處可見的食物浪費。
Yooupi在集市中“撿垃圾”
畫面中的女孩，是在法中國留學生Yooupi，來自四川省。在對法國社會文化有所瞭解之後，她察覺，法國街頭總有人在“撿垃圾”，有的是衣衫簡樸的老人，有的是跟自己差不多的同齡人。
對此，Yooupi心生疑問：他們為什麼會去撿垃圾？如果我也去撿的話，能撿到什麼東西？“撿垃圾”可以帶來什麼變化？
她決定帶著攝像機，加入到這場“拾荒大軍”中。
從2020年11月起，她開始創作“法國撿垃圾”系列影片，她翻過超市的垃圾桶、農場市集的垃圾堆，等候過麵包店打烊後被丟棄的食材，撿到過一週也吃不完的果蔬、炸雞、比薩。
雖說是“撿垃圾”，但撿到的是實實在在可食用、可使用的食物、食材。
Yooupi經常撿到很多可食用的水果和蔬菜
在她的影片主頁下方，有人驚訝於社會面食物浪費的龐大，有人讚歎Yooupi反浪費的做法，也有人認為她的做法很丟臉。
面對各種聲音，Yooupi依然堅定地進行“撿垃圾”系列的創作。她知道，改變正在慢慢發生。
以下是她的自述。
深夜咖啡廳丟棄的四袋麵包
大家都叫我Yooupi，我是2017年來到法國留學，畢業後在法國從事藝術策展的工作。同時，我也是一名影片博主，基本每週六我都會策劃一期影片。
剛開始創作的時候，我拍攝了一些像“探店類”等比較常規的美食影片。但我發覺自己在面對美食的時候，言語比較匱乏，沒法像其他美食博主一樣那麼有詞兒，說出讓觀眾也感同身受的話。所以說在這樣一種環境之下，我覺得我的優勢其實是很小的。
Yooupi一開始做的探店影片
更重要的是，我的影片重點並非是美食，而是更偏向人文紀實，介紹法國的風土人情，或者說是透過美食表達我的看法，比如食物浪費、窮人救濟餐等有更多有價值、值得思考的事情。
在這之前，我看過瓦爾達導演的《拾穗者》。
這部紀錄片講到在法國有“拾荒”的現象。雖然法國是一個發達國家，但是有些人的生活是非常拮据的，這就衍生了法國的一個社會現象——拾荒。
這種拾荒跟大眾印象中的“撿破爛”有不一樣的地方，有些人拾荒是因為被生活所迫，有些人拾荒是因為他們是藝術家，有些人拾荒是因為他們喜歡拾荒，覺得拾荒好玩。
這部電影讓我受到了很大的衝擊，於是我自己也萌生了嘗試去拾荒的想法。
紀錄片《拾穗者》劇照
最開始，我是完全不瞭解去哪裡、怎麼撿垃圾的。為了找到一個能夠撿到東西的垃圾桶，我可能要在整座城市裡找一個下午或者一個晚上。
我記得很清楚，第一次去“撿垃圾”時，我還沒畢業，對當地並不是很熟悉。
我從晚上10點開始翻找，一看到垃圾箱就會開啟，有的垃圾箱是空的，有的垃圾箱一開啟一股臭味就燻上來，裡面是裝過海鮮的盒子，真正能撿到東西的垃圾桶不多。
那一晚我10點開始翻垃圾桶，整整找了六七個小時。當時是冬天，圖盧茲很冷，把我凍到鼻涕都出來了，拍攝完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清晨5點多了。
這一次嘗試讓我意識到，撿垃圾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我後來就上網查資料，原來這幾年法國政府加大了整治浪費的力度，大型超市引入一個迴圈系統，用集裝箱來集中回收臨期的食物，一些臨期食品要不就銷燬，要不就是捐贈給慈善組織。
這樣可以減稅、免稅，所以這幾年已經很難在超市垃圾桶裡撿到有用的東西。
Yooupi將撿來的瓶子放到自動回收機裡換取現金
但是在郊外的小型超市或小型的私人商店，這些場所是沒有獨立處理臨期食品能力的，而且他們的銷售量也是遠遠低於大型超市的，所以臨期食品等可能會被直接丟到垃圾桶。
另一個是連鎖麵包店，法國的法律規定，麵包是不能夠隔夜售賣的，留下來的這些麵包，到了第二天就硬得不能吃了。在這種情況下，麵包店只能把這些剩下的麵包或者原材料、半成品等全部丟掉。
發現一些規律之後，我開始創作“法國撿垃圾”的影片，第一期拍攝了在咖啡館旁邊的垃圾桶撿到了麵包的影片。
Yooupi拍的第一個“法國撿垃圾“影片，圖為Yooupi在咖啡店旁撿到的幾大袋麵包
那一晚，我還是晚上10點出發。趁著夜色，我看到了一家咖啡館剛關門，店員將幾袋東西扔到了垃圾桶裡。有些餐館也會考慮到，把麵包等食材丟出來之後可能會有人撿，所以會用食品級的塑膠袋等裝著食材，密封好之後再扔出來。
我連忙追了上去，開啟垃圾桶一看，發現袋子裡裝著的全是麵包，有軟麵包、法棍，有夾著雞肉、乳酪和培根的三明治，總共找到了四大袋麵包。
我把那四大袋麵包抬出了垃圾桶，它們非常重。當時我既興奮，又震驚，翻開袋子，壓一壓，麵包還是軟的，再聞了一下，麵包還散發著黃油的香氣。
我當時直接嚐了半個三明治，沒有任何問題，這麵包還很新鮮，還可以吃。在平常，買一個這樣的三明治，起碼要五六歐元。
Yooupi試吃撿到的三明治
麵包房這種情況也會吸引很多人來拿，比如說農場主可能會拿這些麵包或者半成品去餵雞、餵羊、餵馬。還有慈善組織來拿這種丟掉的麵包，給那些社群裡生活拮据的人。
當時我拍攝完之後，發現旁邊還有兩個人在等著去撿那些麵包，於是我迅速拿走了兩個自己吃的麵包，把剩下的放回到了垃圾桶裡，就離開了。
食物要留給真正有需要的人。沒過多久，那兩個人就把剩下的東西拿走了。
藝術家、農場主，撿垃圾
我在撿垃圾的過程中遇到過形形色色的人，就是什麼人都有，這些人有一個名稱，“撿友”。
有些人穿著樸素，有些人看起來很體面，還有一些跟我差不多大的年輕人。我還遇見過一個木匠，他是撿各種各樣的木頭，也撿一些吃的，把撿到的木頭做成櫃子。
Yooupi撿到的木製櫃子
在最近的一次“撿垃圾”中，我去到了阿爾卑斯山區的農村集市裡，等收攤之後，我得趕緊跑去攤位裡撿東西。
最開始，我一開啟紙箱，就看到了四盒完好的草莓、兩個菠蘿、一盒樹莓、幾個梨、一把香蕉。老闆很友好，他跟我說，想要就拿走。
當時有一些路人看到我們在拍影片，就湊過來問我們在幹什麼。攝影師說：“我們拍一個能在集市後撿到什麼的影片。”一位法國老哥聽到後，問他能不能拿走一盒草莓，我很開心，就送給了他。
一個年輕的姐姐，從雜物堆裡拿起一根香蕉，對我示意之後，直接剝皮邊走邊吃了，後面她又折回來拿走了一些草莓。
有兩個年輕的男孩子也走了過來，我將撿到的一盒草莓送給了他們。一個大哥走過來，看到我“戰利品”，對我說：“反浪費行為，給你點贊。”
大家都很開心。
Yooupi送了一盒草莓給兩個年輕男孩
趕在垃圾場來清理現場之前，我還撿到了五個獼猴桃、一個南瓜、一些胡蘿蔔以及青瓜等。水果、蔬菜是我經常能在集市上撿到的東西，除了一些已經長黴、破皮、壓爛的之外，有長得歪瓜裂棗但完好無損的，也不乏一些品相良好的。
這些完好的果蔬為什麼會被丟棄？根據法國的果蔬評級，長得好看、勻稱、碩大的就是一級，直接拿到市場上售賣，而次等則拿去加工成果乾、果醬等，還有一些長得歪瓜裂棗的可能就會被丟棄，但後者其實品嚐起來跟我們平常買的差不多，用我常在影片裡說的話就是：“沒有任何問題，完全可以吃。”
之後陸陸續續來了幾批路人，他們也對我們感到好奇。知道情況後，有一個老奶奶上前說：“法國存在很多浪費，世界上有很多人在捱餓，很多人沒東西吃，這些丟棄食物的行為讓我很難受。”
一個奶奶說對浪費食物的行為感到難受
另一個白鬍子老爺爺也走了過來，他也是一名“撿友”。他說，他在2022年春天的時候，有一天撿過十隻珍珠雞、二十塊鵝肝、四隻閹雞，兩個月前撿到三十隻小雞。他試過，一天最多撿到差不多三百公斤的果蔬。
今天他也收穫了很多，有水果，也有魚和肉。他告訴我，這些撿到的東西都會被拿到他的農場裡餵豬、餵狗、餵雞，“我撿來的東西都不會丟棄”。
這位白鬍子老爺爺雖然穿著很普通，但其實是當地的一個農場主，養了上百隻動物。他會把撿來的果蔬魚肉拿去餵動物，也會把果子做成食醋和果醬自己吃，他覺得自制的食物很健康。
白鬍子爺爺經常把撿到的食物餵給農場的動物吃
在法國，農場主都挺有錢的，有自己的土地、房子、動物。對於很多人來說，可能很難想象一個這麼有錢的農場主會去“撿垃圾”吧？
他還向我發出邀請，等我有時間，可以去他的農場裡參觀，去投餵動物，我打算也將這次拜訪拍攝成影片。
其實這樣的相遇和分享是很有意思的。我做這個系列影片已經兩年了，遇到各色各樣的撿友，大家會共享資訊：哪裡還有東西撿，撿到的東西還能不能吃、能不能用……
大家都很友好，而且從他們的言談舉止裡能看出，大家都是很有素質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們都不會覺得“撿垃圾”是一件“下等”的事。
改變
“法國撿垃圾”影片的創作，不僅讓我收穫了食物和善意，結識了很多“撿友”，也讓我的認識慢慢改變。浪費真的太普遍了，而拾荒也不是“下等”的，是一種值得被尊重的生活方式。
我還做過一個關於救濟餐的系列影片，但是影片推出來後有一些不理解的聲音：你為什麼要去領救濟餐？你又不是窮人。
Yooupi拍的第一個關於救濟餐的影片
但是其實從第一次拍攝這個主題開始，我都會對救濟餐進行捐助。我還去拍攝了一期慈善組織的廚房，跟著一起做救濟餐，然後分享給那些有需要的人。當時因為一些情況沒有播出來。
有觀眾給我留言說，別人影片裡的法國是時尚的、奢侈的，為什麼你要拍這樣的內容？甚至有一些不友好的言論，說我這樣做是在“丟臉”。
說實話，我以前也有過類似的想法。而我以前也沒有意識到食物浪費的普遍和嚴重，在購買蔬果的時候肯定會選擇賣相最好的，也會特別注重包裝，相比於包裝簡樸的薯片，我更多會去買包裝精美好看的，覺得貴一點無所謂。
正是因為這樣的創作，我對現實有了更多樣的瞭解。
Yooupi
“撿垃圾”的主題拍攝，不是我獨創的，而且我也不是在號召大家去撿垃圾，是想讓大家看到，在我身邊的浪費現象是什麼樣的。
但後來做了這些系列的創作，透過新聞、資料收集等方式，我瞭解到原來全球的食物浪費是很嚴重的
（編者注：聯合國在2020年釋出的《食物浪費指數報告》指出，2019年，約有9。31億噸的食物浪費產生，其中，61%來自家庭生活，26%來自餐飲服務，13%來自零售業）
。而且，無論是浪費、過度包裝，都和產能過剩有關。
慢慢地，我自己的消費觀和購買行為也發生了轉變。比如，不再追求包裝的精美，更大的包裝其實是更大的浪費和汙染；去集市買菜的時候，有一些長相不太好的，我也會買（而且通常很便宜），儘量不要造成食物、食材浪費，這跟“沒有買賣就沒有殺害”的道理是一樣的。
Yooupi撿到的果蔬
我覺得這些都已經完完全全超出了我曾經對生活的認知了，是一個非常良好的學習的過程。有觀眾留言說，看了我的影片後，自己的生活習慣產生了改變，比如珍惜食物、垃圾分類等。我真的很感動。
我還記得有一個觀眾跟我分享過，她家的小朋友今年5歲多了，在和家人吃飯時看到了我的影片，孩子對家人說：“我要把自己碗裡的食物都吃光，不浪費。”這讓我觸動很大。
拒絕浪費，從自己做起。改變就是這樣一點一點發生的。
釋出於：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