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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腦”課背後:挖掘痛點是直面痛苦,無償拉人是否涉傳銷引爭議

“洗腦”課背後:挖掘痛點是直面痛苦,無償拉人是否涉傳銷引爭議

LEGACY官網截圖。

8月23日,“LEGACY”學員張輝(化名)告訴新京報貝殼財經記者,其在深圳的課程已經停止上課。有訊息稱,市場監管部門正在對該公司進行調查。23日晚間,記者再次探訪“LEGACY”北京誠泉文化辦公現場,發現公司已無人上課。

此前DCM投資機構董事總經理魏萌在“LEGACY”課程上暈倒,送醫搶救後去世,年僅32歲。這則訊息讓“LEGACY”北京誠泉文化陷入輿論漩渦,“LEGACY”課程的培訓方式被曝光,不斷有體驗者在網上爆料,稱課程“PUA”“精神洗腦”“發展下線”等,引起社會關注。

張輝告訴新京報貝殼財經記者,辱罵環節被稱作“迴應練習”,會有同班學員對著你問出比較直戳痛點的問題或者直接負面的評價,在他們看來只有直面這些痛苦才能成長。另一個學員小雅(化名)表示,曾有人在課堂的某個環節大哭尖叫。

除此之外,還有類似“你死我活”的挑戰人性的測試,而無償拉人更是進階必須要完成的任務,這段課程在官網的介紹是,為了讓學員體驗不求名利貢獻的喜悅。據學員介紹,該階段要承受身邊人的質疑,是“下車”(離開課堂)人數最多的階段。

在這個過程中,很多人因為壓力太大崩潰“下車”,也有人挺到了第四階段,認為自己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強大的心理承受能力成為學習課程必備素質。

LEGACY培訓課是一種變相的傳銷嗎?辱罵課程真的存在嗎?類似傳銷拉人上課是真的嗎?

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北京電影學院心理老師文華表示,涉事公司犯了專業“大忌”,相關課程常用手段讓參與者進行創傷暴露,不帶任何保護、不斷挖掘其痛點,會對來訪者造成更深層次的二次創傷。除此之外,文華稱正規課程也不會強求參與者去貢獻。

對於存在爭議的拉人環節,江蘇法德東恆律師事務所合夥人藍天彬認為,雖然存在拉人頭的行為,但從目前資訊來看暫時沒有計酬或返利,這與傳銷活動有一定的區別。因此,相關人員是否涉嫌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存在較大的爭議。

至記者截稿,“LEGACY”北京誠泉文化未對課程停止等情況進行迴應。

白天沒人,晚上吵鬧

“神秘”課堂已經停課

“我們進課室上課的課程已經停了”,8月23日,LEGACY在深圳的學員張輝告訴新京報貝殼財經記者,關於停課的原因,他表示,“官方沒有停課通知,但大家都知道一定跟那件事有關。”“有朋友回去帶組,都約好我做支持者了,現在直接停課了,沒有跟我們說原因”。

8月17日記者曾對LEGACY北京公司進行探訪。位於光華路SOHO一期最東邊單元的最頂層,走出電梯便能看到6種顏色拼接而成的LEGACY標識。公司總共有3個大房間,其中2個是訓練房的模樣,有大面積的空地,另外一個像是辦公區,四個房間集中在大廈的角落,和同樓層其他辦公室隔著一個露天連廊。

“洗腦”課背後:挖掘痛點是直面痛苦,無償拉人是否涉傳銷引爭議

LEGACY北京誠泉文化公司。新京報貝殼財經記者 宋美璐 攝

關於這家公司,同樓層和樓下其他公司的員工都不甚瞭解,“我們是去年搬過來的,平時白天沒看到有什麼人。”樓下公司的辦公人員說,而負責該區域外賣配送的外賣員也表示沒印象給該公司送過外賣。

據瞭解,LEGACY的課程基本在晚間。“大概20幾個人,很吵鬧,但不是吵架那種,好像是在爭論些什麼。”一位負責巡邏的物業工作人員告訴記者,能在晚上看到上課。

“洗腦”課背後:挖掘痛點是直面痛苦,無償拉人是否涉傳銷引爭議

LEGACY北京誠泉文化公司。新京報貝殼財經記者 宋美璐 攝

8月23日晚,記者再次來到LEGACY北京辦公地址,發現晚間課程已經停止。

根據官網資訊顯示, “LEGACY是一家致力於提升個人成長及企業永續的諮詢顧問公司,主要服務華人社群,在香港、北京和深圳都設有辦公室。”

該公司的服務人群也很明確,幾年前曾在該公司接受過培訓的小雅認為,去上這個課程的人或多或少的正處於一些焦慮不安的境地,“每個人都是有焦慮才尋找改變去上課的,我當時也是事業和生活都不太順利,所以才去試試。”

“如果您正為事業、家庭、健康、財務、人際關係、人生目標等領域,尋求更高效能的發展,或者想體驗、創造更豐盛的生活,LEGACY將支援您實現夢想、創造卓越,邁向生命及事業的高峰。”在LEGACY的簡介中這樣寫到。

“自我提升”是張輝和小雅都提到的一點,“想躺平的人也不會去參加什麼培訓吧。”小雅說。

LEGACY的主課程有四階——-自覺力、飛躍力、里程、智泉。四階段的課程是進階式的,只有上完前面一階才能繼續後面的課程,學期時長相應的也逐漸增加,前兩階學時為5天,第三階為三個月,第四階為半年,對應的學費分別為9800元、16000元、16000元、35000元。

這個不菲的學費直接決定了該課程的使用者人群主要瞄準高階、精英人群。

新京報貝殼財經透過官網公佈課表發現,所謂學期時長只是跨度上的時長,實際上真正在工作坊學習的時間並沒有多少。以第三階段“里程”課程為例,學期跨度三個月,但學習時間只有三個週末。而最後一階段長達6個月的“智泉”,訓練時間也只有4個週末。

課程是否有辱罵環節?

有人大哭尖叫,有人接受不了“下車”

讓魏萌暈倒的是第二階飛躍力課程,官網對這段課程的介紹是,“專注於突破自我”。

事發之後有自稱學員的人在網上爆料稱,該階段有一個環節是讓其他人來“辱罵”你,戳痛點。

正在上第四階課的張輝卻不這麼認為,“我們都把同期學員當作很重要的人,怎麼可能有辱罵。”他介紹該環節被稱作“迴應練習”,用來幫助成年人自我醒覺、自我察覺,“比如可能會問你,為什麼沒有照顧好兒子,我感覺到你不負責任,只是一些很中立的話。”

在小雅看來,這個環節更多的是讓大家坦誠的說出自己的想法,“如果你充分了解自己,別人的一些評價,其實對你來說並不是特別重要。但是當時過程中也許真的有人特別過分,也不好說。”

張輝提到有不少人在這個環節接受不了“下車”,“下車”是培訓課裡退課離開的說法。“我哥就是在這個環節頂不住壓力,當時被人說的想要直接上去打人,後來就跑了出去,這個還是看你的承受力有多大。”張輝稱。

而他自己也曾經因為被同班的IT男批評不成熟、虛榮等等,這讓張輝很難接受,一度想要逃離。“現在我能接納這些評價了。”他認為這是培訓課程帶給他的成長,讓他能夠更好的自我認知、接納自我。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被稱作挖掘人性、發現自己的課程挑戰人的情緒,課堂上經常會有人大哭、尖叫。

小雅向記者描述了其中一個讓很多人崩潰大哭的環節,導師會引導學員想象一些畫面,讓學員把內心受到的傷害和秘密釋放出來,在這個過程中,很多人會大聲喊出自己平時說不出口的秘密,比如同性戀,比如小時候受到的侵犯等,讓自己面對這些負面情緒。

讓小雅印象深刻的還有一個考驗人性的遊戲,在遊戲中,只有把別人打死了你才能贏,但如果每一輪都選擇自己贏,最後肯定是輸。

“不是人人都能接受這種訓練方式,有人可能會覺得很傻、很不可思議。”小雅表示在正式上課之前通常會有一個讀規則環節,只有能接受這種培訓方式、規則的人才能繼續上課。“在上課過程中,導師也會一直強調,我們不是心理諮詢工作室,我不是治療心理疾病的,假如如果有一些心理有問題的人在裡面,他真的很較真,很有可能會變得更嚴重。”

規則中除了不能遲到、不能抽菸喝酒等常規內容外,還會有不能透露隱私、不能做交易、不能做重大決定等內容。這是因為很多人上課之後會變的亢奮、激動,小雅也表示自己在上課之後精神狀態有了改變,但也有些人會對這種感覺“上癮”,而沉溺其中。

“拉人”引發傳銷質疑

學員自認是“不為名利的貢獻”

比起第二階段,更多的人在第三階段“里程”課的時候選擇“下車”,張輝告訴記者,第三階段的其中一個任務便是拉人。

正是這個行為讓外界質疑該培訓課程是一種變相的傳銷,只有透過這個考驗的人才能進入第四階段的訓練。

不同的是,該課程中的拉人並沒有任何人頭費。張輝介紹,“里程”課程最開始會讓學員自己設定一個目標,目標裡包括拉人、事業、家庭等等,只有完成制定的目標才能進入下一階段“智泉”的學習。

官網對這一段課程任務的講述是,“在‘里程’裡,你得針對有意義、有創造性的生活設定明確的願景。根據此一願景,你會為自己最重要的生活領域設定一些具有挑戰性的目標。”

課程對目標任務量沒有嚴格的限制,張輝表示,如果設定目標較低,會被大家問為什麼不去做,“就像在學校裡面,一定是做作業最多的,認真學習的人學生成績才好。”

張輝給自己設定的目標是3個人,他表示這個目標的達成並不容易,要承受別人的質疑,“我曾經拉了一個朋友,他網上搜了一下罵我是騙子,當時我也懷疑自己在騙。”最終他把女朋友、哥哥以及一個朋友拉入課堂。

張輝不喜歡用“拉人”“發展下線”來描述這個環節,在他看來,這些人都是看到了他的改變才自願去的,並不是他去逼別人。就像他自己也是受一個朋友影響來上LEGACY課程,“一個特殊的人影響了我,他很平靜、沉穩,身上有我想要的東西。”張輝說。

當記者問到張輝能從“拉人”的課程裡學到什麼?張輝總結稱,“成就加貢獻,可能沒上過一二階課的人會覺得很荒謬。”他認為自己會主動去做一些貢獻,去影響到別人,這對他來說是一種成長。至於機構,“我只能說它很會賺錢,但也算是互利。”他說。

就像課程詳情裡所描述的,“‘里程’建立於一個原則:只有當我們願意完整地貢獻自己給予身邊的人們,生命的意義才最大、最完滿。在‘里程’中,你會體驗到什麼是百分百承諾於比自己更大的事物所激發的能量。‘里程’也是體驗真誠服務的機會,一種不為名利、只為付出的喜悅而貢獻。”

在課程培訓中,經常有學員扛不住壓力選擇“下車”,而這種時候,學員就會私下勸說,“如果這時候下車,以後生活中也要下車嗎?”這些學員之間的勸說都是自發的,也就是課程所宣揚的不為名利、只為付出的“貢獻”。

實際上,學員之間的監督、“救贖”、批評會持續在整個課程中,不管是納新還是留人,已經不需要導師的參與。張輝表示,有些老學員會回到課堂做“支持者”或“小組長”,小組長主要是幫助新學員快速適應,會參與課程。

“相當於託”,他隨後又表示,“這麼比喻過分了,但你們好理解”。

張輝是自願去做支持者的,他認為,這種貢獻可以讓他成長,“因為一般人沒上過這個課,肯定都是懵逼的,比較封閉的,所以需要畢業生的能量場來感染,給沒報名的人一個展示。”

“我們不是氣氛組”,張輝表示,“沒上過課的人在現場,豈不是大眼瞪小眼的,一般這個課走出來的人都是比較開朗有力量的”。

現在張輝已經成功完成“里程”的課程,在學習第四階段“智泉”的內容,對於這部分內容他沒有透露太多,“這部分太深了,我就不介紹了。”他說。

在張輝的描述中,這個課程組成的小空間像是一個伊甸園,從開始翻出自己的陰暗面,到後來追尋真善美、無私奉獻,學員很容易留戀這美好的“微型世界”。但是當重新面對真實世界的時候,又會不可避免的有落差,“沒有辦法,我只能在我能控制的範圍內做好。”張輝說。

心理專家表示“躺槍”

“涉事工作坊犯了專業大忌”

“也許參與者的心態本來是積極的,想要變好,想要學習。”心理諮詢師史秀雄告訴新京報貝殼財經記者,國內心理學的科普尚有不足,進入社交媒體時代後,垃圾資訊和資訊繭房問題嚴重,造成很多人找不到可靠的資源。

“我們正規心理學人士也是覺得夠躺槍的。”史秀雄表示,“學員參加的那種工作坊,和心理諮詢、心理健康一點關係都沒有,打著心理學幌子,實際上是利用一些特定技術來進行心理操控和洗腦的過程。”他指出,嚴謹的心理學背景課程對自己的結論和有效性都會很謹慎。

“操作上非常不專業,包括它所用到的暴露療法,不斷地強調挑戰,以及脫敏療法。”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北京電影學院心理老師文華關注到了工作坊相關課程資訊,她表示,“嚴格意義上這不是心理學的團課,但它用到了心理方面的很多技巧,而且用得太狠了,進度推進太快太狠。我沒有看到它對參與者的保護,這是心理工作中的大忌。”

文華觀察到,涉事相關課程常用手段讓參與者進行創傷暴露,不帶任何保護、不斷挖掘其痛點,危害是會對來訪者造成更深層次的二次創傷。

“其實它的整體設計和普通心理課程一樣,網頁上的描述也非常正能量,但在操作上發現有很大問題。”以LEGACY北京組織的“飛躍力”這一階段課程為例,官網介紹,“飛躍力工作坊”建立在負責任、承諾、真誠、冒險和貢獻的原則上。

文華分析,其前三個原則與正規心理課程是一致的,但“冒險”和“貢獻”則在原則上與正規心理學相悖,“我們所有課程的設定都要去保護參與者,控制在他能承受的範圍內,在開始之前都會做評估,冒險是不會用到的”。此外,文華稱正規課程也不會強求參與者去貢獻。

“它用到的‘通往成功之路’‘生命熱情的釋放’等等,我們平時不太會用這些詞,但對於一些有心理需求的人,比如情緒壓抑、內心困惑或有心理創傷的人,就會很渴求進入這樣的課程。”文華分析道。

同時,文華表達了她對於行業的擔憂,目前心理諮詢和團體工作坊在國內認知度並不高,相關事件的曝光或許會導致社會對正規心理諮詢行業的誤解。“也有甄別的辦法,”她指出,正規心理團課在開始前會透過訪談進行甄別,判斷是否能夠進入課程;分階段進行團輔,會提前告知理論基礎、主題和環節設定;不會以全封閉形式進行。

律師稱證明侵權取證難度大

組織方或承擔部分過錯責任

學員死因仍未明晰,身處輿論漩渦的工作坊可能承擔哪些責任?

當前,“LEGACY飛躍力工作坊”獲客方式和課程內容備受輿論指責,有觀點認為相關人員涉嫌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江蘇法德東恆律師事務所合夥人藍天彬認為,工作坊雖然存在拉人頭的行為,但從目前資訊來看暫時沒有計酬或返利,這與傳銷活動有一定的區別,傳銷活動是按照一定順序組成層級,直接或者間接以發展人員的數量作為計酬或者返利依據,引誘、脅迫參加者繼續發展他人參加,騙取財物,擾亂經濟社會秩序。因此,相關人員是否涉嫌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存在較大的爭議。

“從目前資訊來看,課程組織方相關人員是否有傷害他人的直接或間接故意,是否有傷害他人的行為,也存在較大爭議,取證難度較大,不能簡單地認為相關人員涉嫌故意傷害罪。”藍天彬認為。

太琨律創始合夥人、主任朱界平認為,如果有證據表明學員事故由相關課程造成,則組織方應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

但他表示,要認定組織者承擔相應侵權責任需要具備如下四個要件:一是行為人實施了違法行為;二是存在損害的後果;三是違法行為和損害後果之間有因果關係;四是行為人主觀上存在故意或過失的過錯。“一般來看,在本事件中的課程行為從法律上要證明和死亡之間存在必然的因果關係是比較困難的,因此課程機構因此而承擔責任的可能性較小。”朱界平表示。

根據《民法典》,行為人因過錯侵害他人民事權益造成損害的,應當承擔侵權責任。被侵權人死亡的,其近親屬有權請求侵權人承擔侵權責任。

藍天彬分析,本事件中,課程組織方可能存在組織類似“對罵”或心理攻擊環節,在封閉環境內讓學員產生負面甚至崩潰情緒,產生心理創傷。

“課程組織方作為組織多次課程的人員,具備豐富培訓經驗的一方,可能明知對罵或心理攻擊會引發不良反應,仍然予以推進,存在一定的過錯。當然,從司法實踐來看,當事人的死亡是多種因素造成的,相關組織方或者人員一般不是承擔全部的過錯責任,而是承擔部分的過錯責任,從而予以賠償。”藍天彬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