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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秘的角落:內卷化的中國式自苦

看過很多美劇的人都會明白它的好看之處,它的結構無一不是美劇式的,片頭的設計會讓我產生奈飛、HBO進中國拍戲的錯覺。在以前,很多國產劇不是沒學過美劇,片頭很酷,集數很少,但內容製作仍然延續了國產劇那一套,變得有點四不像,像這種全方位學習美劇的例子,以我的經驗似乎還沒幾個——

隱秘的角落:內卷化的中國式自苦

在脈絡上,它除了構建集與集之間的整體大節奏,也強化了每一集的小節奏和情節的完整性;在人物上,它像一個多線頭的線團,每個重要角色都可以單拎一條線,跟主角的大線纏繞在一起,它借妻子出場的幾個片段,豐富了退休警官老陳的人物形象和心理狀態;功能性小角色例如王瑤的弟弟,會影響劇情的關鍵走向和主角的命運。

把它和剛剛播完的《清平樂》相比,這種製作上的差別是非常明顯的。得益於美劇的方法論,它想不好看也難。然而,這種好看的奇怪之處在於,它成功模仿美劇對觀眾的控制,而在軟體層面卻沒有跟上,學到了方法論,卻忘記了世界觀。

我可以主觀猜測劇本的方法論:先研究美劇的結構,仿照美劇結構設計框架,包括人物形象、衝突的時間點,然後把原著故事像填空一樣填進去,留下了很多銜接上的裂縫。

因此在觀看過程中,我很容易感受到一些說不太清又很分明的割裂之處:一個數學極好的天才,放棄和小孩子的智力周旋,反而簽下高利貸;關鍵推進情節,都由普普而起,普普騙朱晶晶上五樓,儼然是一個很熟悉當地環境的“大小人”做派;朱朝陽把錢給了兩位朋友,本該有如何記賬的刻畫反映他的心思縝密,觀眾只能腦補,要麼是爸爸塞了很多錢,要麼是這個小天才一定(像大人一樣)做了假賬。

隱秘的角落:內卷化的中國式自苦

《隱秘的角落》像美劇一樣洞穿觀眾心理,卻沒學來優質美劇裡對“倫理”和立場的完整構建,表現出嗜血的一面:

劇集後續對張東昇人物形象的豐富,建立在他殺死岳父母且逃避懲罰的基礎之上。或許你會說,一個人本來就有好有壞,像阿婆那樣,影視劇刻畫殺人犯的複雜人性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是當創作者無力把握那條界限的尺度,便很容易出現偏差,張東昇的結局成了悲壯的姿態,而非懲罰的姿態,劇集開頭的人命就有枉死的嫌疑了。

另外,它給了小孩子太多大人才有的人性,但在智力和行為上又描寫得非常單薄。在國內外的影視作品裡,惡童形象往往展現“惡”的單純性,也就是說小孩的善惡與其對道德規則學習水平有關,與人性無關,例如《狩獵》,我們無法窺見小女孩的動機,小女孩仍然是個孩子,她只是撒了個謊,整部電影以成人間的關係和反思社會問題為重心延展開的。我們再比較《怪奇物語》等劇,小孩子們往往是在人性上很天真,在智力和行為上很獨特或者優秀,它們都是“小大人”做派,而《隱秘的角落》給我一種“大小人”的錯覺。

還有,為了達到驚嚇觀眾的目的,它的人物設計也在強化人群的偏見:禿頂的中年叔叔是變態,內向的小孩有問題,單親媽媽管不好孩子,情緒化的媽媽養出霸道的女兒,警察們都是好爸爸。

當然,我無意於用自己的所謂正確去框套這部劇,無論“大小人”還是“小大人”,無論對張東昇如何刻畫,無論禿頂大叔即變態是現實存在還是社會偏見,在創作上或許都是被允許的,只是關鍵在於創作者該如何拿捏自己的立場,要想把人物寫好,得明白他們即使是虛構的,也是獨立於創作者之外的活生生的人。

在某種程度上,這部劇給我的“奇怪”之感,有一個主要原因,是因為創作者在迴避權力,這阻止我真正深入人物所處的社會環境和空間,也就難以瞭解人物的立體面相,它也回答了這部劇為何能給人“表演很好”的感受。

在網路上,很多表演瞬間都被做成了動圖,秦昊照鏡子、張頌文出場、劉琳吃橘子、劉琳熱牛奶……這些名場面無一不是情緒極致飽滿,幾乎要溢位螢幕。在我看來,比起刻畫人物,它們更像是一幅幅景觀:他們演出了觀眾對現實的想象,讓觀眾直呼“太對了,簡直跟現實一模一樣!”於是,不再是周春紅需要吃橘子,而是觀眾以為的現實裡中年女性會那樣吃橘子。

我不是賣弄詞語,而是它來形容非常恰當,當創作者回避權力時,我想這造成了一種中國式的表演方法:將痛苦內卷化。

所謂內卷化的定義很明確不必交代,也就是說當國人對痛苦原因進行思考延展到權力的時候,其必要主動給自己戴上鐐銬,告訴自己“是的,那是不能碰的禁地”,然後以更痛苦的表現喊出“我苦啊,誰來救救我啊!”在表演上,原本要展現周春紅和馬主任這對攀附關係的某個面向,我們得以瞭解周春紅的處境,但最後這對關係變得純潔了,周春紅作為單親母親的壓力(性的、生存的)被洩了氣,於是,創作者不得不讓人物以一種更極致的“自苦”的方式來延展衝突。

這就好比,當底層無法改變命運,明明是社會階層固化的問題,但個人不被允許談論亦或許意識不到,只能怪自己不夠努力,於是努力努力再努力,終有一天徹底崩潰。

這種“自苦”式影視劇表演已經不是新鮮事了。張藝謀的《影》是集大成者,也是他對這個時代進行反思的難能可貴之處。在影片中,人們都必須為所謂家國大仇而活,他們不僅互相殘殺,還不惜給自己製造痛苦,把自己囚禁,自己插自己一刀,痛的時候忍著淚忍到面目猙獰。當反思不得不停在紅線之外,痛苦變得內卷化,人們相互折磨,也自我折磨,這給予表演一定的空間來展現這種極致的痛苦。

在《暴雪將至》裡,你甚至不知道創作者為何必須把當地設計成天天下雨沒晴過,他們無法反思權力所在,於是連天氣都會變得極端,於是角色的人性也必只是晦暗的,創作者必須靠上天考驗角色的毅力,來營造衝突。所以大多時候,國產影視劇是毅力型、情緒型演技,而非人性之複雜型演技。

回到《隱秘的角落》,它也無外乎像《影》一樣,但《影》仍然能讓人注意到權力的存在並進行反思。而《隱秘的角落》甚至在美化權力上做了更多,這體現在了角色設計,包括蘆芳生和王景春角色,也體現在劇情上,普普為弟弟籌錢,沒有透過任何公立或者機構型的門路,而唯一選擇了自己找錢或王景春的資助。

人們在誇獎這部劇時,喜歡說它戴著鐐銬跳舞,然而有時鐐銬是被戴上的,有時鐐銬是創作者主動給自己戴的。而在這個人人懷有恐懼的時代,打動人心的又何止《小白船》一首。

隱秘的角落:內卷化的中國式自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