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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讀丨舌尖上的故鄉

味蕾是有記憶的。近日,細讀《浦江飲食文化》,一種似曾相識的鄉愁悄然襲來。

什麼是鄉愁?言人人殊,莫衷一是。我雖非浦江人,但舌尖上的故鄉都是相似的。因為人類的記憶常常是文化的留存,一冊異鄉讀物在手,即可打通地域分隔,讓記憶深處的美食越發活色生香,滋味誘人。

人說,南米北面——南方人吃米飯,北方人吃麵食。然而,宋室南遷,漸漸融合了這種因地域分隔而造成的飲食差異。特別是浦江,坐擁“上山”,南北兼食,更是吃出格局——既有“世界稻源”的遺存,又有“一根面”之美譽。

“人是鐵,飯是鋼,一天不吃餓得慌。”米飯是南方人活命強身的主食。浦江民間有白米飯、蛋炒飯、銅罐飯等,與東陽飯食大同小異。唯潘周家村的“一根面”,綿柔細長,有“江南第一面”美譽,比東陽索麵長得多。

東陽索麵靠“抻”,浦江一根面則靠“甩”。“一根面三百米,以夕陽為鍋,拌進幾抹雲霞,餵飽一座遠山;以月亮為盆,調進幾粒星星,豐腴一湖近水的想象。”

油亮的麵條可口,生動的文字耐讀。記得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總導演陳曉卿亦說,所謂“地方特色”,是指當地特色最鮮明的食物。但在旅遊業大發展之後,各個景點除了風景人文名勝,又多了食品名勝,比如去蘇州應該吃糕團,去杭州應該吃醋魚,去重慶應該吃火鍋,去昆明應該吃米線……

如今的浦江,鄉村旅遊異常紅火,少不了潘周家人的貢獻。一根面裡看生活,一根面裡看世界。潘周家人憑一根細細長長的麵條創造了今日的富足,也喚醒了明天的願景和展望。

民以食為天,食以灶為先。“灶,造也,創造食物也。”(漢·《釋名》)。《漢書》亦說:“灶者,生養之本。”

《浦江飲食文化》以“鑊灶風俗”收官,有“豹尾”之功,匠心獨運。因為廚房的秘密表面上是水與火的藝術,說穿了無非是人與天地萬物之間的和諧關係。

“分家不分灶,分灶即拆家”。別具一格的江南“灶俗”,不免讓人想起孩提時代的一次次宴席——洗菜、掌勺、燒火、端菜、洗碗,左鄰右舍不請自來,分工有序,有條不紊。

遠親不如近鄰。柴灶土廚,不一定燒得出佳餚美饌,但一桌桌簡樸的“家宴”,就是鄰里之間情感交流的橋樑與紐帶。在圍桌而吃的聚談中,鄉親們守望相助,是美味更是人情。

土耳其女作家艾施勒·佩克說:“廚房是母親的乳房,戀人的雙手,宇宙的中心。”人生在世,故鄉、童年、親人、灶頭,無盡的滋味,每每在舌尖縈繞,百轉千回,鮮活如昔,無法淡去。而對每個東陽遊子來說,即使小時候吃的食物平平常常,長大後雖離開了故鄉,也還是難以忘掉家鄉菜的味道,就像魯迅在上海灘念想紹興黴乾菜,曹聚仁在香港回味老家簷頭下的風肉一樣。

飲食一道,無非“吃喝”兩字。平常日子,可“吃”者,數不勝數;能“喝”的,似乎只有酒與茶。

詩畫浦江,善飲者頗多,但傳統酒品只有“潑露清酒”和“家釀酒”兩種。前者乃金華非遺,想必量少價高,浦江人從不輕易示人。後者即為米酒和土燒,為人熟知,不說也罷。倒是“茶”,浦江民間有茶葉、苦丁茶、六月雪和夏枯草。

前不久,曾在浦江鄉下喝到一碗清心敗火的蓮心茶,印象頗深。只是,為何不見任何文字記載?私下揣測,浦江歷史上不曾種植荷蓮。

苦,乃“茶”之特色,故有“苦茶”一說。春茶苦不苦?苦。可是,苦後回甘的美,誰能替代得了呢?蓮心泡水,苦過以後,回甘的甜幾乎把舌頭淹沒,讓人久久沉醉。一小撮蓮心,聞之,清新撲鼻,於開水中翻湧涅槃,自老綠變蒼翠,彷彿一座山的碧綠次第來到面前,叫人瞬間產生山居的渴念,夢境裡均是溪水潺潺……

至於苦丁茶、六月雪、夏枯草之“苦”,各有各的稟性。若無鄉村生活經歷,還真說不清道不明。金華鄉賢曹聚仁曾稱讚周作人博學,同時認為他脫不了書卷氣,比如周的《關於苦茶》中對苦茶(山中野茶)的解釋就不靠譜。曹聚仁說,這得靠生活經驗,即使讀破五車書也無用。

讀書須知行合一。研究吳越飲食,《吳氏中饋錄》無疑是可資借鑑的珍貴史料。

較之於袁枚的《隨園食單》和李漁的《閒情偶寄》,《吳氏中饋錄》大異其趣,輯錄了許多頗為實用的“治食”之法。比如,如何洗豬肚、如何煮魚等。此乃一個吳姓女廚的灶頭“秘訣”,絕非供雅人賞玩,而是給吃貨們讀的。這便大不同於“子集經書”裡的任何一種。若說風格之樸素,《吳氏中饋錄》還要更甚。但最耐人尋味的是,書中時鮮炒菜大大少於可以經久儲存的醃臘製品,如炙魚、醃肉、醉蟹、糟瓜茄,均一一介紹操作辦法。由此可見,南宋時期,對大多數人來說,食物儲存比菜餚可口更為要緊。為延長吃食時間,味道差點也能將就。儘管中國社會“商品”的發達甚早,但畢竟流通不很方便,老百姓先得考慮“自給自足”,所以“技術”對生活方式的影響實在比我們已經注意到的還要多。

《吳氏中饋錄》無序無跋,作者吳氏到底是浦江哪裡人,至今無法確認。這也難怪,在一個睥睨技藝的時代,吳氏的湮沒合於情理。但我們畢竟由《吳氏中饋錄》得知歷代士人還是參與了凡俗生活的種種並留下了自己的印記。雖然“五穀不分”在那時是榮耀的事兒,但仍有知書識禮者孜孜矻矻寫下這樣俚俗的文字——女廚吳氏囿於時代侷限,受制於世俗偏見,雖無意於流芳百世,但恰恰給後人遺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

毋庸置疑,《吳氏中饋錄》是浦江人對中華料理的傑出貢獻。倘若照書請客,依葫蘆畫瓢,深感今人中的多數,生活確實太“幸福”了。口腹之慾的滿足,我們較之先祖不知方便了多少,但至今,人類的奢求仍無止境。另一方面,在“求道”上,今人漸漸不再有先人的執著。今天,即使是知識分子,也不乏“為五斗米折腰”者。如此,吃飽喝足之後,我們將去何處憩歇?

幸好,飲食是文學中的重要意象。美食文化則永遠流淌著無盡的詩意。近年來,我熟知的浦江文友嚮往人間煙火,堅守鄉土文化,寫下不少與飲食有關的美文美事。可惜,《浦江飲食文化》研究者在內容的蒐集、整理中,未能給予及時關注,收錄一二。哪怕是《後記》有個片言隻字的交代,也能讓人感知浦江乃至江浙飲食在時代更替中生髮的細微變化。

如果說挖掘、研究史料,是為了文化傳承,那麼,嘉勉、獎掖後學,則是為了文化繁榮。傳承與繁榮,猶如車之兩輪、鳥之兩翼,目的只有一個:讓舌尖上的故鄉更加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