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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許鞍華:我不覺得拍戲會讓人人都仰望你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蔣肖斌

74歲的許鞍華,拍了一部原著小說寫於上世紀40年代的電影,這個搭配起初讓人擔心有點悶。而當她穿著紫色高幫帆布鞋搭配藍色花紋襪子走進採訪間,聊到自己一定要考慮觀眾觀感,想知道觀眾看完後什麼感受,所謂“文藝片”和“商業片”之間的藩籬,似乎開了一扇門。

10月22日上映的《第一爐香》,由許鞍華執導,講述了女學生葛薇龍和姑媽梁太太、花花公子喬琪喬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在接受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專訪時,許鞍華說:“電影就像一幅畫,有很多很多顏色,每個人的觀感不一樣。有人說她傻,有人說她偉大,我不想附加標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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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爐香》劇照

中青報·中青網:《第一爐香》的電影和小說,是兩個不同的藝術作品,想表達的東西有什麼不同嗎?

許鞍華:

我覺得主題是一樣的,就是講了一個奇情故事,重點在於如何表達。小說主要是姑媽、葛薇龍和喬琪喬三人之間的關係,且以葛薇龍為主。在電影中,我把關係分散了,表現的是在這樣一個社會中,一張變形的關係網。而且關係還延伸到了其他人,比如,喬琪喬的爸爸和姑媽,女傭睇睇和姑媽,也保留了原著中姑媽和喬琪喬的曖昧、葛薇龍和喬琪喬的愛情。

這是一張有點“墮落”的關係網,但身處其中的人並不自知,還覺得自己很對。我不會去判斷對或不對,只是表現。這種情況在那個年代殖民地的上流社會中可能是存在的,但我並不認為這是一個社會的常態。

中青報·中青網:小說的背景設定比較複雜,有中西文化的碰撞、新舊勢力的碰撞。電影在改編時,把目光集中在哪裡?

許鞍華:

我收集了很多資料。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香港,可以分成兩個區域,一個區域是綠色和白色的,那是很多樹和殖民地建築;另一個區域是棕色調的,比如碼頭、貧民區。故事主要發生在上流社會,但也觸及底層平民,比如睇睇就是從農村來的。影片沒有刻意在社會階層劃分上做文章,但會體現這個資訊。

關於中西文化,主要集中在喬家,喬琪喬兄妹的血統,代表了這座城市的歷史。但我們的故事沒有集中在喬琪喬的身份上,其實如果這方面能再發展一下會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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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鞍華

中青報·中青網:為什麼把對白設計成普通話而不考慮更符合“事實”的方言?

許鞍華:

《傾城之戀》他們說應該用上海話,一度讓我很內疚,可是後來一想,其實所有電影的臺詞,一定是風格化的。就像《末代皇帝》全部講英文,觀眾也能接受,因為大家都同意了那個“協議”,能看得投入就行。

是否講方言,不是考慮發行,而是你要保持電影的完整性。既然張愛玲的那些臺詞對白不能丟,講普通話是最好的。如果按照“事實”,喬琪喬全家講廣東話,姑媽和葛薇龍講上海話,姑媽還用上海口音的廣東話和別人交流,葛薇龍跟喬琪喬講很差的廣東話,那就看不下去了。我覺得導演應該多研究一點觀眾。我拍電影是給人看的,需要讓觀眾看得懂我的作品。

中青報·中青網:你覺得觀眾對《第一爐香》會有什麼觀感?

許鞍華:

我並不希望觀眾能從中看出好多很深刻的道理。我覺得張愛玲之所以好,是因為她的深刻是我們一看就能明白的,看完感覺“啊!說中了(我)”,而不需要各種分析疊加。

其實我非常好奇到底觀眾會怎麼看這個電影,也許會看誰比較漂亮,這無可厚非,看電影肯定是這個樣子。而且不同身份的人看同一部電影,也會有很大偏差,可能導演滿足了這一邊,另一邊就看不明白。

中青報·中青網:電影中的女性角色很出彩,作為導演,你想描繪怎樣的“她”?

許鞍華:

和小說不太一樣的是,我在電影中對姑媽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做了幾場倒敘的提示。做完之後覺得,啊這也太女性主義了,但觀眾看了之後會更容易理解。觀眾需要知道姑媽有一個很壓抑的過去,所以才有現在的那種要強、要控制,尤其是控制自己的命運。

電影是對於這個人物的描述,而不是對時代的控訴。電影中每個人物都是個體,不牽涉代表性。我希望觀眾看完之後,各有各的看法。如果太多的一致性,就變成機器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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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爐香》劇照

中青報·中青網:《第一爐香》的時空背景是民國時期的香港,主角以女性居多,這樣的題材你不是第一次嘗試,對你而言還有新挑戰嗎?

許鞍華:

我給自己設定了一些挑戰。從劇情看,這像是一個複雜感情糾葛的劇本,但又要有藝術的形式,所以導演和編劇需要找到一個講故事的方式。比如,拍走路,兩個人一邊走一邊談,也是在表現他們的關係。

中青報·中青網:你的作品中,女性的分量總是重一些,你怎麼看待所謂“女性視角”?

許鞍華:

我是女性,這不用解釋;你說這部電影是女性視角的電影,我完全同意——無論怎麼拍,導演我都是女性。不是一定要完全站在女性立場、捍衛女性才是女性主義,我只要誠實地表達,就已經是女性主義了。可是我不很喜歡說自己是女性主義,我不喜歡舉個旗幟,我不喜歡我是這個主義然後才拍這個電影。

中青報·中青網:在《許鞍華說許鞍華》書中,你把自己的創作方向概括為:堅持創作的獨立性。你堅持的是什麼?

許鞍華:

至少無論你拍什麼戲,技術水平一定要及格。另外,你一定要有自己的看法,不要因為人家說想看什麼你就加進去,要堅持一些原則。演員要演那個角色,不要演自己。

中青報·中青網:在片場,其他人都聽你的嗎?

許鞍華:

不一定要聽我的,這是一個很矛盾的地方。一方面,我希望我的主創水平都非常高,可以給我很多意見;另一方面,我又怕老是聽人家的,失去了我自己的主觀性。作為導演,我要做出最後的決定,聽他們的我會不會不舒服……啊,好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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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爐香》劇照

中青報·中青網:矛盾發生時,你會妥協嗎?

許鞍華:

有時候會,要看妥協的是不是創作上的致命點。有時候你說要這樣,攝影師說要那樣,不看到成品我無法判斷,就只能先懵著來。

中青報·中青網:紀錄片《好好拍電影》有一集講了你的日常,除了拍戲,你覺得自己在生活中還有導演屬性嗎?

許鞍華:

那個片子把我拍得太好了。我沒有那麼火力十足,我比較悶。當然每個導演都有自己的選擇,我看自己和別人看我也是不一樣的。

中青報·中青網:閱歷的增長會對你拍電影帶來什麼影響?

許鞍華:

我最大的變化是,我越來越知道電影的本質是什麼,這一點我很有信心。電影不是一個故事,而是用各種各樣講故事的方式讓你投入片中人的心情。所以,表演不一定要這樣演或者那樣演,但你演的時候沒氣沒力,就一定不行,就算你演一個快死的人,也需要有能量。看一個演員有沒有能量,比看他的外形更重要。

中青報·中青網:你對電影行業的未來樂觀嗎?

許鞍華:

二三十年前剛開始有新媒體的時候,我們很沮喪,覺得學了幾十年的東西一下子全變了,他們拿個DV就能拍,我們電影的儀式沒了。可是我們要接受時代的改變,而且越多的人參與,創作會越來越好。雖然我們可能要地位不保,但這個不重要。我不覺得拍戲一定會很有名、很有錢、人人都仰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