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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富春:中西陶醉觀

陶醉使人想的最多的是黑夜的夢幻和墳墓的死亡。所謂的醉生夢死就表達了它們之間的內在關聯。當然,對此不要在道德的意義上去理解,而是要在存在的意義上來把握。

彭富春:中西陶醉觀

■ 文| 彭富春

中國和西方的思想在歷史上對於陶醉有不同的理解。

中國有著豐富的關於酒和飲酒的歷史經驗,但哲學性的對於飲酒和陶醉的思想並沒有形成主題。以儒家為主體的傳統思想對於酒的態度大致可以說成是飲而不醉。這甚至導致人們斷定,和西方酒神文化對比,中國文化為非酒神型文化。但與儒家主導思想不同,中國的詩人們都在其創作中描寫了飲酒的事情,如陶淵明、李白和蘇東坡等人的飲酒詩篇就是如此,其中有些特別是關於陶醉的吟頌。有的寫了因為歡樂和痛苦而飲酒並希望陶醉,有的寫了陶醉自身的各種情形,有的則寫了醉後復醒的思索等等。

但中國人在飲酒的陶醉過程中經歷了什麼呢?雖然其經驗是多樣和複雜的,但一個根本性的經驗就是忘卻,亦即記憶的對立面。作為靈魂的基本特性,記憶不僅讓人和世界建立了關係,而且也和歷史發生了關係。但忘卻是記憶的中斷,因此也是世界性和歷史性經驗的中斷。對於飲酒的陶醉來說,這種忘卻不是無意的,而是有意的。這裡值得思考的是,人們為何要有意忘卻自己的生活經驗?

詩人們將陶醉的忘卻一般稱為物我兩忘。一方面,人要忘卻物。所忘卻的物不是某一具體的個別的物,如某個自然物或者是人工物,而是物的整體,也就是一切物。另一方面,人要忘卻我。人不僅要忘卻自己的身體,而且要忘卻自己的靈魂。這種物我兩忘實際上不僅意味著我與物的關係的遺忘,而且還意味著我與人的關係的遺忘。人之所以要物我兩忘,是因為物是令人煩惱的,而人正是那煩惱者。與煩惱相關的是不幸、死亡、痛苦和悲傷等,它們的沉重是靈魂所無法承受的。因此,靈魂在陶醉的有意忘卻中實現了對於煩惱的中斷,而成為了一種生存的解脫。

這種對於陶醉的獨特經驗是一種否定性的經驗。它意味著,去陶醉就是讓世界虛無化,同時也讓人自身虛無化。作為否定性的感覺,陶醉自身就顯現為空無。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陶醉使人想的最多的是黑夜的夢幻和墳墓的死亡。所謂的醉生夢死就表達了它們之間的內在關聯。當然,對此不要在道德的意義上去理解,而是要在存在的意義上來把握。

和中國的歷史相比,西方人關於飲酒和陶醉的經驗具有不同時代的意義。古希臘的狄奧尼蘇斯把美酒賜給人們,讓他們經歷陶醉;中世紀的基督教在紀念上帝死亡時所享用的 “麵包和酒”,使人與神能夠共同存在。儘管這樣,人們在西方的歷史上卻並沒有發現酒神精神和思索陶醉的意義。將陶醉形成思想主題的是尼采。在他那裡陶醉不僅是靈魂的經驗,而且也是身體的經驗。

尼采把陶醉、性慾和殘酷當作三種相關的存在現象。陶醉是力量的提高和充溢之感,因此,其本性是創造力意志的最直接的表現。但尼采認為,出自這種感覺,人施惠於萬物,強迫萬物向已索取,強姦萬物。於是,性慾和殘酷在根本上都被陶醉的本性所規定。雖然性慾意味著快樂和再生自我的慾望,殘酷伴隨著痛苦和暴力,但性慾和殘酷之間也是相互關聯和轉換的。由此,快樂中有痛苦,痛苦中有快樂。正如人們所謂的痛快就是痛苦並快樂著。

基於上述的理解,尼采描述了陶醉的種種形態。首先是性衝動的陶醉。它是陶醉的最古老最原始的形式。其次有一切巨大欲望、一切強烈情緒所造成的陶醉。還有酷虐的陶醉、破壞的陶醉、某種天氣影響所造成的陶醉(例如春天的陶醉)、或者因麻醉劑的作用而造成的陶醉。最後是意志的陶醉,一種積聚的、高漲的意志的陶醉。這就是創造力意志的顯現本身。

因此,尼采所經歷的陶醉經驗是一種肯定性的經驗。去陶醉就是去提高和充溢作為生命力本性的創造力,它不是相關於黑夜的夢幻和墳墓的死亡,而是相關於白晝的真實和搖籃的生命。在這樣的意義上,陶醉本身是創造,是給予,是力量的勃發。故陶醉表達了存在最根本性的意義。

彭富春:中西陶醉觀

本文作者系武漢大學哲學教授,著有系列學術專著“國學五書”(《論國學》、《論老子》、《論孔子》、《論慧能》、《論儒道禪》,均由人民出版社出版與發行)。本文選自《美學原理》,標題為編者所加。